李昌松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行大不敬,将她这个做妻子的放在何处? 看守衙门的门子见着应无相,显然有些狐疑,又见那后头跟着位小娘子,一时难免出声问道:“应二郎不是已然回去了吗?怎又过来了?” 应无相回眼觑了一记面色虚白的薛泫盈,继又朝门子看去,“我同薛娘子是近邻,她听闻夫婿李大郎遇事,托我来同她一道瞧瞧。” 门子听闻此话,望向薛泫盈的目光陡然显出些许同情,压声向二人道:“李薛娘子莫怪我话直,李大郎这事儿属实犯得是颇大。你一介妇人,可莫要替他求情,否则若是也担上个不孝不敬的罪名,可就难办极了。” 薛泫盈忙颔首道:“某晓得的……只是这位郎君,我来的颇晚,听闻外头传官人是行赌狎妓,某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李大郎,哎……”门子叹了口气,颇有些难以启齿。 薛泫盈见状,忙又补道:“郎君尽管说便是,某现而今一概不知,早已是六神无主了……” 门子又觑了一记应无相,方才对薛泫盈压着声道: “那薛娘子也莫怪我说得直白,今日我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潘捕快去永安巷巡查时,正瞧见李大郎被勾栏瓦舍的几位打手扔了出来。 李大郎浑身衣衫不整地在地上发疯,见着过路的娘子便又搂又抱,玷了多少娘子名声?这还没完,勾栏院的老鸨令人将他扭送到衙门来,刚走到半截儿,永安巷赌场的打手又追来,道是李大郎方才在行赌时摸了一两白银,要李大郎先还上才准他去。 两方人马本就互不顺眼,今日竟在半道上打了起来,直接将孙县令惊动了,惹得县令这个时辰到衙门来问审,估摸着现如今……快要有个论断了。” 门子一口气儿说完,只见薛泫盈脸色煞白,身形一晃。他忙低唤了一声,“哎!李薛娘子?” 应无相将手臂一伸,抵住她后脊,沉声:“我先同薛娘子到堂上听听风声,辛苦了。”说罢,也未曾再等门子应声,虚揽着薛泫盈往内庭走去。 门子回过头,直愣愣地瞧着应无相虚放在薛娘子身后的那只手,总觉得有哪处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此时,两人距离孙县令审案的亲民堂不过几步之遥,薛泫盈却再无上前一步的勇气。即便相隔着一段距离,也依稀听得见里头嘈杂不堪的动静。 随着惊堂木的一声拍响,四遭再度归于沉寂,只余下孙县令缓沉的话音。 应无相撇过脸,默声觑着她。小妇人每当纠结时,便将上齿紧紧抵着下唇,直至唇肉泛白,抵出一圈儿轻浅的牙印来,令人无端想要伸出指腹,替她摩挲着抹平。 他目光一黯,仍未做声。 只见薛泫盈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陡然间上前了数步,直直跪倒在石阶之下,颤声道:“民妇李薛氏,请见县令老爷!” 亲民堂内的话音一顿,默声数秒,才又传来:“你身旁的可是应二郎?一并进来。” 薛泫盈神情一顿,继而见身旁的应无相已然迈在她前头,领着她一步步朝前去。无端地,她心中生出几分安定。 她刚站定在堂中,便瞧见在地上早已没了人形的李昌松,不由猛然一怔,被唬得直冒冷汗。 李昌松的衣衫半褪,在撕扯中早已破败不堪,袒出大半个后脊与大腿,淤青红紫尽现。那张尚且俊秀白净的脸,如今亦是两眼高高肿起,遍布女子的抓痕与掌印。 此时,他察觉到薛泫盈递来的视线,幽幽地将目光对上去,与她四目相接。 那视线犹若讨命的厉鬼一般哀怨,令薛泫盈心中一颤。她和李昌松虽说是夫妻,可看到他如今这副惨状,却生不出任何怜悯同情,心中只余下无尽的哀戚。 孙县令清了清嗓:“李薛氏,李大郎原先同你回了孟西村,是也不是?” 薛泫盈听见上头发问,跪身答道:“是,官人于今日未时同我一并回村,坐得是同村王二的牛车。只是官人在村道半截,告知王二自己想同后山的亡母问问话,因而令他将自己放在后山脚下,徒留我一人回了家。” 孙县令颔首,继而将视线对上应无相,踌躇道:“应二郎,今日未时,是你告知的李家大郎,他父亲于后山为他留了十两白银与些许好酒?” 此话一出,薛泫盈顿时将目光猛然挪向应无相处。她面前登时浮现出今日白天时,应无相同李昌松站在树下对谈的场景。 只见应无相面色不惊,极平和道:“是,李家阿叔于行刑前同我说过,他放心不下家中幼郎,因而托我将后山埋攒的十两白银、些许好酒告知李大郎。” 他的话音刚落,李昌松顿时犹如发疯一般转过身来,抬手指向应无相,狂吼道:“你!必然是你唬我!你想加害我,继而强占我家娘子!” 此话一出,堂内俱是一惊。薛泫盈的面色一白,跪得愈深:“县令老爷,我同应二郎不过普通近邻,从未结有私情,应二郎敬重我与官人,亦是从未对民妇有过不敬!” 应无相仍是淡然地立在一旁,颀身清举,观来便是无欲无求之象,更未曾因李昌松的话显出半分愠色。 他顿了顿,漠声:“李大郎,我告知你家父所托,亦算是加害于你吗?” 孙县令倾了倾身,向应无相道:“应二郎,你说是李大郎之父托你相告,可有什么旁人亲眼所见,以作佐证吗?”
第8章 8·公堂(二) 立身在堂下的应无相面沉如水,一派淡然:“若说旁人佐证,李家阿叔当时同何家四郎同狱。彼时,李家阿叔请我托告时,何四郎正在狱中。” 此话说罢,李昌松的气势陡然弱了两截。 他心中本就对自个儿方才的说辞很是心虚,毕竟那木盒子里头真真切切地搁着十两白银。应无相这厮与他非亲非故,何必下这样的血本儿呢? 孙县令沉吟片刻:“将何家四郎押上来。” 不多时,一位身量壮硕的青年男子摇摇晃晃地被搀进堂中,蓬头垢面,很是狼狈。 薛泫盈是听闻过邻村这位何四郎的,他为给家中病重的女儿治病,夜间潜入了镇上首饰店中一番行窃,其行径却不慎被过路人瞧见,而后这位何四郎竟失手将人砸死,害了一条人命。 此时他与李康进同关在一处,也是斩首的命数。 何四郎戴着枷,站定于堂中,异常迟钝地跪伏在地,神情颇显呆滞。他愣愣地抬起一张颓容,两眼痴痴地朝堂中转了一圈儿。 这显然是被关了有些时日的,突然之间还未适应外头的光景。 “何正,据应家二郎所说,与你同狱的李康进曾托付他告知李大郎后山藏银一事,你可有过印象?”孙县令俨然已显出几分疲色。 一瞬间,堂中数双眼睛全然附在了何四郎的身上。 李昌松死死地盯住何四郎的双眼,恨不得戳出个血窟窿来。 何四郎于环视之间,陡然对上一双异瞳。 彼时应无相正长身玉立于他身前,背着门外的银辉蟾光。此时他听见这个问题,也缓缓将脸回了过去。 那是一双乍看如万年死潭的眼眸,冷冷地剜过了何四郎面上的每一寸皮肉。 何四郎浑身一震,透过这双眼,猛然间便回想起今日天未亮时—— 这位堪称“神手”的应无相缓缓停在他的牢前,觑了一眼在狱中睡熟的李康进,随后又将这双看死人一般的眼神转递向他。 他立在幽长昏暗的狭廊间,身后烛火忽明忽暗,身形挺阔,遮去了狱中泰半的烛光,面上笼着幽森的寒意。 望之一眼,便令人无端心神难安。 应无相问他:“听闻,何四郎家中的幼女病重已有多时?” 他心中猛然一声震响,贴着白墙的后脊缓缓绷直:“应……应二郎是何意?” “并无它意,只是来告知何四郎,我以你远房表舅的名义,封了五两白银送去四郎家中,以作慰问。”应无相口吻平和。 何四郎身子一软,陡然便跪倒在床下,七尺男儿竟伏地而泣。 “不过,”何四郎面前幽如鬼煞般的男子声色一沉,“四郎终归是由我送上一程,若是有你的用武之地,还需四郎……谨言慎行。” 他倏然间回过神。 此时公堂之上,两眼对上的仍是应无相那张寒沉如霜的面容。 何四郎骤然拜倒,颤声道:“禀县令老爷,确有这回事。是今日李家阿叔临走前,在狱中托告的应二郎,且还说自个儿终年积攒的银财,让应二郎嘱咐李家大郎莫要挥霍。” 李昌松原本跪直的身子骤然间软倒在地,面上涕泗横流,口中凄凄地唤着:“爹……爹啊……” 堂上情形已然分明,孙县令深深吸了一口气,朝一旁的衙役吩咐道,“将何正带下去吧。” 见此时情势将要有了论断,应无相目光流转,最终定在李昌松身上:“李家阿叔不仅嘱咐某,要将十两白银所藏之地告知大郎,还特地告知某,莫要让大郎将此事说与内人薛氏……只是某后来杂事诸多,忘了这事儿,” 他唇下蛰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狡黠,“不料大郎与阿叔竟父子同心,果真一同瞒着薛娘子。” 此话掷地,原本始终沉默在一旁的薛泫盈不由悲愤交加,两肩一时打起了哆嗦。 李家父子,一个行窃、一个嗜赌,每逢公公手脚不干净,便是由薛泫盈掏出自个儿的私钱来偿补;自个儿的夫婿则更是日日到她卖酒的铺子上,直接从钱兜子里堂而皇之地抓起一把铜钱,接着大摇大摆地迈进赌场,随性挥霍。 时到今日,她始终以为自己无愧于李家,更是早已将李陈氏于她的恩情报得足够了。 即便如此,附在她身上啃了三载之久的公公,却连后山的十两银钱也要死死地瞒着她,共枕三年的夫婿更是默然地将她排在李家之外…… 薛泫盈浑身泛起冷意,牙关轻颤。 听闻此话的李昌松,本在思父之痛中难能自拔,此时终于寻得发泄的良机,猛然间指向薛泫盈,两眼猩红地破口大骂:“你啊!你!你嫁进来我娘便死了,转眼我爹也死了,现如今我也将是要死的人了!薛泫盈,你可真真是个害命有余的丧门星!” 丧门星——这三个字时隔数年,再度爬进薛泫盈的双耳,犹如数万只苟活的利齿幼虫,张开嘴来啃啮着她的神智。 薛泫盈顿觉脑中嗡鸣,恍然间遗了心神,眼前数轮重影。 李昌松作势要扑身来打她,应无相默然将右膝一抬,前者登时噗通跪倒在地,半晌没能爬起身来。 李昌松伏在地上没了声响,应无相冷冷觑着,面上藏伏着几分哂色。 一旁的衙役一惊,连忙蹲下身来朝他的鼻息一探,端详几番,随后不屑道:“禀县令,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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