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县令在座上将嘴一撇,被这等无耻之辈惹得怒极反笑:“他是铁了心要装死避祸,岂能不遂?押下去吧,明日复审。” 一场闹剧此时唱到尾声,孙县令将要迈出亲民堂时,朝薛泫盈递去一眼,顿了顿,终是开了口:“李薛娘子,家中可有子嗣?” 此话问得突然,薛泫盈恍然间回神,颇有几分猝不及防:“禀、禀县令,还未曾……” 莫不是李昌松先前在堂上,同县令说了些什么?她的一颗心登时吊起几分。 孙县令了然地“噢”上一声,继而短叹:“既无子嗣,日后亦好改嫁他人,李大郎自有他的命数。” 说罢,也不待薛泫盈反应,便先行离去。 此时庭中空落落一片,只余下薛泫盈同应无相二人。 他立身于她身后,终于出声:“薛娘子,一道回吧。” ** 两人一同迈上马车,车帘后月色清寒,此时正投映在她面上,将薛泫盈的半张脸衬得愈发惨白不堪。 车身猛然颠荡,她便犹同一片秋中枯叶般被前后抛掷着。 继而薛泫盈身子一晃,直直倒进应无相怀中。 他抻出一截手臂来,稳稳捞住她的一段儿细腰。 二人咫尺之间,应无相近乎嗅得见她发鬓之间的雅香,同那坛酒酿无二,皆能令他安神顺心。 应无相的掌心仍扣攥着她的腰身,并无松开的意思。 想来,这位视贞节贤德为命根儿的小妇人,很快便会恼羞成怒,两眼泛红地同他谈“清白”、“身份”云云了。 意料之外的,怀中的女体并无什么动静。 应无相蹙眉,低眼看去—— 只见薛泫盈早已泪如断珠,唇肉止不住地打着颤,面色异常苍白。形同一只经受了飓风暴雨摧残过的弱猫病崽一般,缩在角落之中,兀自神伤。 如若不细心留意,几乎听不见她低低的哀泣。 这等愚妇,怎么能连惹人疼都不会呢? 应无相自诩善察人之劣性,因此有过诸多心绪:不屑的、嘲弄的、失望的、愤恨的……而此时,他察觉心中最为枯寂无声的一片荒地,竟无声无息地冒出几分痛觉,随后竟荒唐地占去了他泰半的情感。 是什么? 他渴望看清那两个字,继而将它撰刻在骨子里。 “听闻薛娘子,是被卖到李家为新妇的。”应无相垂首,目光探进她袒露的半截雪颈,缓声道。 薛泫盈听清这句后,将身子继又缩起几分。情绪摧压之下,她浑然不觉身后正被一张阔厚的掌心揽扣着,亦忘了这只手曾沾染过多少鲜血皮肉、森森白骨。 薛泫盈沉默着,上齿再度抵上了下唇,死死地嵌进肉里。 不必问他也知晓,定然不是什么值得细数的过往。 然而独活至今,应无相最喜挖人伤疤。他非要揭下负伤者结好的痂,见着伤口敞露在眼前,鲜血汩汩直冒。 每当他望见一张张扭曲痛苦、如坠阿鼻地狱的面孔,应无相便打心底里察觉出深切的痛快与释然。 他瞥眼看去,睇着怀中这个试图用沉默稀释悲痛的小妇人,心中却觉察出几分异样。 第一次,应无相想替人拭去悲伤与泪水,将这些泯于他污浊不堪的掌心。 应无相倏然间有些后悔。 也许他不该问出那句话来。 可若再给他重来的机会,应无相自知还是会问得出口。 只因想逗弄她,想见着她那张一惯胆怯的脸生出旁的神情——愤怒的、耻辱的、痛苦的,抑或……被男女之事折磨得意乱的。 他想,这些无一例外,应当都生动极了。 应无相扣攥着她腰身的手,默然一紧。 “是,我是被继父卖到李家的,”薛泫盈哑着声,“我原先有个胞妹,比我命数更苦些……因她身段儿软,便被卖进了勾栏瓦舍,逼良为娼……”
第9章 9·要她 车身仍颠荡着,怀中女体始终未曾抬起脖颈来瞧他,只兀自埋着尖瘦的一张小脸儿,低声而诉:“我胞妹失踪已有四载,她同我共居一处时便胆怯温顺,时时是我护着她……” 应无相眉梢一动,望向薛泫盈的目光微沉,直截了当地问出他心中真正所想:“那你呢?” “……我?” 应无相望着小妇人茫然的神色,心中飘出一声低嗤。难道他怀中的是一尊舍身为人、毫不顾己的肉身菩萨么? 两相沉默之间,薛泫盈缓缓道:“我被卖予李家,先前也曾想过逃的…,是因官人的母亲李陈氏曾许诺过我,日后帮我留心胞妹,助我与胞妹团聚,所以我才……” 马车外蟾光幽寂,车身晃动之下,月色曾有一瞬短暂地掠过她眼目,镌下清亮的神采,却又旋即归于黯淡。 “无奈李陈氏病故,她待我极好……我想,公公与官人系她所托,我不能弃之不顾。”薛泫盈垂下脸来,依稀可辨得她鼻尖儿处泛着红。 听及此处,应无相的唇角一撇,咧出一抹哂色,十分嘲弄:“听薛娘子说来,李陈氏是一位善人?” 薛泫盈一怔,继而毫无犹疑地接道:“自然是善人的。” 话音甫落,应无相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掺着不容忽视的讥讽:“善人?善人便是深知夫婿好偷、儿子好赌,劣性深种却还不忘以死相托,令另一位善人付予半生光景,来为这两类……” 他一顿,本想以“杂种”二字形容,但觑及薛泫盈,话到嘴边儿,又生生地拐了个弯。 “蝇鼠之辈收拾烂摊子么?”说罢,应无相的目光直直撞进她眼中,令人心头一震。 薛泫盈无从反驳,唯有用指腹紧紧团着掌中的衣裙,咬紧了下唇。应无相说得并无错处,薛泫盈也深知李家父子是何等的鄙陋不堪。 可……可离了李家,还有谁会要一个身患不孕之症的无果树呢?若被李家撇弃,她孤身一人又该何去何从? 她说不出口,亦不敢说。 车内陷入沉寂,应无相的声音再度幽幽传来:“薛娘子合该为自己做一番打算了。” 薛泫盈恍然抬起脸来,颇为惘然地瞧着应无相。 为自己打算? “李大郎于丧期行赌狎妓,是逆德悖祖的大事,按律法当斩。他若死了,你便是寡妇,可若薛娘子在李大郎死前和离,便能一改当前的局面。”应无相缓着声。 此番话令薛泫盈一怔,不由抬眼向他看去。这些事,她身为局中人尚未考虑得到,而应无相却已然念及了种种退路。 仿佛,是他早已设想过的一般。 薛泫盈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再度抬起脸时,应无相已抽开身,先她一步迈下马车,继而将掌心递在她身前,意思明了。 她心头一震,不由觑向马夫,只见那马夫将身一背,径直将目光不自然地飘向了远端的茂丛。 “多谢应二郎好意,我自个儿能行的。”薛泫盈心中很是不自然,口吻难免沾上几分生硬。 这个身为近邻的应无相,分明深知她已是他家妇人,偏数次做出种种令她不解的事儿来。 思索之间,只见应无相也不勉强,亦不感到讪然,自若地将手收回,继而先她数步没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薛泫盈慢手慢脚地下了马车,心里愈发别扭。转念一想,这近邻往后是富贵通天的命格,高官名仕的想法她总是猜不透的,兴许这应无相只是将她视作一个可怜的小玩意儿,施几分怜悯之心罢了。 这般想着,薛泫盈心中便自在了许多,亦抬起步子跟了上去。 ** 亥时末,村中已是幽静。 一场梦魇肆无忌惮地蹿袭在应无相脑中,泼天的血色卷挟着他的神智,猖狂地将他全然吞没——应无相陡然间坐起身,冷汗已然濡湿了他的脊背。 窄窗内月辉淡淡,映在他颤动的指尖。 兴许是他抛去人之本性已久,佛祖要以梦魇中的无数魂灵,来警示着这具形同行尸走肉的躯壳。 应无相猛烈地喘息着,目光遽然对上了矮案上的那坛酒,半面坛身迎望着月色,兀自清明;另一半面埋进深沉的阴翳,模糊了边沿。 他无端念及今夜怀中的女体,那一句句如同菩萨般的话,惹他至今想来,犹觉可笑。 凭什么,李昌松那样的杂碎也能够惹得她不计回报地付诸一切? 可笑之后,应无相却感到由衷的渴求,渴求什么呢?他扪心自问。 渴求一个……犹同薛泫盈一般的人,用胆怯又柔和的眼神驱净他的不安,将他视作无二的依赖。 应无相披衣下床,立在窗前。一粒火光在他指间嚓然点亮,飘出一缕白烟,他附掌,燃亮案上的豆形铜灯,任由火舌在眼底,肆意妄烧。 他要她。 如何要?他尚未精细地盘算过。 那便不计一切、不择手段地将她圈禁于身旁吧,直到无人能将她与自己分开。 火光在他眼底有一瞬的黯色。 她若要逃,该如何? 窗外清风又起,刮卷着应无相的外衫,袍衫贴附着精壮的男体,描出颀挺的轮廓。 应无相低脸,犹如陷入了盲茫的思索。 他这双手不擅拿弄情感,但挥弄阔刀长戟、斩人一命,尚且绰绰有余。若真有一日,她誓要逃离自己身旁,便砍去双手双足,圈养床笫之间。 念及此处,应无相猛然抬起一截眼风。 数米之外是李家的院落,而今夜李昌松身在内牢,他的盈娘便孤身一人,孑然于深夜。 蟾光之下,一抹挺阔的身影幽若鬼魂,缓慢地踏行着。 应无相不知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将近十余载的时岁里,他过惯了孤独又无望、恐慌又脆弱的夜晚。而那盏酒,那一张怯懦的玉容,却令他头一次生出追逐的欲望。 他停在李家院落门前。 孟西村邻里之间知根知底,不少村户常忘了落锁。其中,以薛泫盈尤是。 只因李昌松好赌,所以几夜不着家一次。即便回来,也常常是在薛泫盈睡熟的时候,因此她便落下了留门的习惯。 应无相孤身立在院中,一抬手,身前的一面木扉便幽然被推开。 榻上睡熟的女体披盖着一层薄褥,侧颊抵在枕面上,淡红的一抹唇无意识地张合着,一截玉腕伸出床榻以外,无力地垂下。 他想钻入她的梦境里,一探她梦中所想、所见,更想将她变换一番位置,让她用恰好的力度,在翻身之间埋进他的怀中。 应无相果决地迈出步子,如同每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着内心的邪妄。 他停在她的榻前。 薛泫盈兀自沉沉地睡着,全然不知曾有一个男人俯下身,用指腹丈量过她双唇的尺度,继而将她的乌发合在掌心,虔诚如一位知悔悟错的恶神,做最后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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