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相想,也许他该感念自己曾杀戮过的每一具尸首,感念李昌松烂透的根本。正因这些,薄待了他二十载的神佛,才在刹那间生出几分垂怜,继将薛泫盈送到他的面前。 …… 风起又落,薛泫盈恍然转醒,对上眼前一室凄寂的月色。 她徒觉周身一冷,不禁拉紧了几分薄褥,继而将身子再度蜷起些。 回想起方才梦中所想的,薛泫盈不由面上一红。她竟梦见那位近邻唤她的名字,由李薛娘子到薛娘子,由薛娘子到盈娘…… 思及此处,薛泫盈心中滋生出些许羞耻,一翻身,将发烫的脸深深埋进被褥间去了。 ** 翌日,薛泫盈醒来时惊觉已是午时。 她往常少有睡到现在的时候,常常不过辰时,便已然在院中洗衣、酿酒了。 薛泫盈起了身,一番梳洗。公公刚去,因此衣装偏近素白,连李陈氏曾赠她的铜簪子也一并取下。 刚迈出房门,薛泫盈便见着不远处几抹人影正朝这头儿走来,不多时便凑到了院子前,神情各异。 来的是村中几个素日没什么事儿的农妇,平日里同薛泫盈的交情并不算深,亦是常常避着李家。 薛泫盈面上显出几分狐疑,还未抬起步子朝院门处,便听见其中颇胖的一位妇人孟氏吆喝道:“哎,李薛娘子,我们过去便成。” 说罢,也不待薛泫盈去动手开门,自个儿将身子一抻,拉开了门闩便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院落。 跟在孟氏身后的两三个农妇,目光不加掩饰地在院儿里晃了一圈,继而同孟氏一样,俱是望向了薛泫盈。 薛泫盈心中提溜着,不知这几位突如其来的造访,是打得什么算盘,一时间唯有低下脸来,一贯低卑地笑着:“几位娘子不若进来坐吧,我给娘子们沏杯温茶。” 孟氏手一抬,颇为大咧地开口,粗着声:“不用这么客气,我们都不渴!”薛泫盈的动作一顿,一时感到转身进屋也不对,一群人停在院子中说话,倒也显得有几分违和。 她正要张口寒暄几句,便见孟氏陡然凑近几分,握过她的手,重重拍了拍,颇关怀似的:“听闻你昨日到镇上衙门,去瞧李大郎了?还见着了孙县令?如何?怎么说?”
第10章 10·斩首之刑 薛泫盈的善虽掺杂着几分懦弱,心眼儿却是不笨的。瞧着孟氏似关怀又非关怀的面孔,无论怎么看,都教她觉察出几分看热闹的闲心。 再往她身后望去,除了一位面生的妇人脸上很是忧虑,旁的皆是同孟氏的神情如出一辙。 她当即便将脸缓缓低了下来,很慢声地:“已去看过了,孙县令是极好的官儿,很是清明。” 院内寂静之间,孟氏面上仍是干笑着,很是生硬:“哎,本以为李大郎虽闲事儿,但没成想竟糊涂了一回。此刻看来,苦得还是你这个做妻子的,也幸而娘子还未曾有孩子,省得连带着孩子一并受苦。” 这话说来像是哄慰,可薛泫盈听着,心中却平白感到几分苍凉。 她张了张嘴,嘴唇翕动着,想说句道谢的话,却也难能张口,一开口便成了:“我去给娘子们倒盏茶来。” “不用、不用,说了真的不用!”孟氏忙将她一拉,又猛然拉近几分,吓得薛泫盈面上一怔,“哎,李薛娘子,我们正想问的是,你跟你那……” 她将眼风飘向隔壁应家院落,又转向薛泫盈,压着声:“那近邻应二郎,是不是熟识?” 孟氏的一句话落了地,几双眼顿时形同黏在了薛泫盈身上,有热切的,亦有想从薛泫盈身上撬出点儿奇谈出来的。 薛泫盈心中一咯噔,留了个心眼:“孟娘子……为何这般说?” 她的话甫一掷下,孟氏身后一位身量颇纤瘦的妇人竟直直跪倒,惊得薛泫盈同另几位妇人一齐撤了撤身。 薛泫盈全然不知当下是何等局面,面色懵着,只听见那妇人泣声道:“李薛娘子,我是邻村的何吕氏,今日未带厚礼前来,并非是我抠搜,而是我家中实在病重的女儿看病需日日耗费不菲的药钱,我郎君便是那日堂上的何家四郎……” 此话一出,薛泫盈眼前登时浮出一张狼狈的面容来,将她的话同堂上那人对上了。 薛泫盈心中存着狐疑,只得先弯伏下一节身子来,亲自搀她起来:“何吕娘子,你莫行此大礼,某…某担不得的,有什么话,便起来同我好好说。” 周遭几位妇人亦是温声劝着:“是呀,李薛娘子一贯是个好说话的,有什么忙她必然是帮得的!” 这话薛泫盈听来有些不是味儿,一时未曾应声。 见薛泫盈闷着声,那孟氏低声赔笑道:“娘子莫怪我们几个老的擅作了主张,只那日听闻娘子是同应二郎同一辆马车去的衙门,便以为娘子同二郎有些交情……” 她虽知道那事儿必然会私下乱传,却不曾想传得如此之快,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只得支支吾吾道:“孟娘子误会了!我同应二郎他……” 薛泫盈的话刚冒出个头来,便见何吕氏竟明晃晃地在地上叩了一记响头,引得众人低呼:“何吕娘子这是做什么!” “李薛娘子,我知晓您是大善人,我郎君他也并非是穷凶极恶的恶人,他为得是给蓉儿治病,只是心急了些,被逼得没了去路,才一时糊涂瞒着我们娘俩……我家中仅一个姑娘,因生蓉儿时难产落了病根,郎中说我这身子往后便是无孕之象……” 跪伏在地的何吕氏泣不成声,扬起一张极憔悴干瘦的面庞来,两眼盈着泪光,望向了薛泫盈。 “仅一个姑娘”、“无孕之象”数句倏然砸在薛泫盈心头,她心间一颤,原本仓皇失措的双目陡然噙上几分哀凄,一时连孟氏念叨的诸多话也当做了耳旁音。 “李薛娘子怕是不知,这何吕娘子本就是命苦的,她……” 孟氏絮絮叨叨说着,还未说全,只见薛泫握住何吕氏的双手,竭力将她带起身来,低声道,“我知晓的,你且先起来,此事我尽心去办,如若办得成,必然知会你。” 她话锋一顿,眼帘半垂着:“可我同应二郎的的确确并无什么私情,不过是在我这儿买过两坛酒的情分,若是他不愿……” 何吕氏听她一口应下来,后头的话一概不再去听,只满面感激着,作势又要跪,被孟氏一把揽住,才堪堪站回了身子。 薛泫盈见状,心中的一番话也被生生堵住了,再抬起脸来时,正见着孟氏指着不远处的矮地,很是惊奇:“暧,那是衙门的差役吧?” 听了这话,一行人俱是忙看过去,只见两名身着差服的衙役正从牛车上跃下身来,朝着李、应两家走近。 其中一位很是面熟,薛泫盈仔细回想着,极快地便与公堂上道破李昌松“装死”一事的潘衙役对上了。 思索之间,走在前头的潘衙役已然迈近,觑及薛泫盈,颔首道:“李薛娘子,孙县令遣我来通禀一声,因着李大郎一案影响颇大,今日辰时便已公堂复审过了。” 潘衙役话音甫落,瞧着周遭几道衷切的目光,颇不自在地:“李薛娘子,借一步说话。” 薛泫盈急忙颔首,拎吊着一颗心,疾着步子,同潘衙役走到荫下,不远处,孟氏、何吕氏几人的目光仍是紧紧随着,生怕错了什么消息。 “李大郎于丧期头一日行赌狎妓,本就大逆孝德,惹得人人俱愤;而那日且……损了不少娘子清誉,现下各个娘子家中皆是到了衙门,要讨个说法。”潘衙役一面量着薛泫盈的神色,一面低声。 她心中实而早早有了论断,只是在还未坐实之前没敢深想。 薛泫盈强笑着,闷声道:“今日辰时,可是定了斩首的大罪?”此话问出口,她便默然间攥紧了掌中衣袖。 潘衙役绷着身子,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声:“本来刑期是在冬日的行刑月,但因应二郎说将要封刀罢职,刽子手本就难寻,孙县令恐错了刑期……便将刑期定在了下月的上旬。” 他的话音刚定,只见薛泫盈身形一晃,隐隐颤声:“下月上旬,不就是这几日的功夫吗?” 不远处的孟氏似是听见了什么,忙扯着何吕氏几人,几颗脑袋挤在一处,低声又嘈杂地窃议着。 见薛泫盈心神难定,潘衙役微微低下脸来,将一纸函件递予她:“这是昨夜与今辰的两堂公审记录,因刑罚既定,李薛娘子需持有一份,若是看过后再无异议,便签字画押呈回衙门罢。” 薛泫盈怔怔地应过那纸函件,虽头顶烈日,却平白直觉后脊生寒。 她从未想过,李昌松会有身在内狱、受断首之刑的那一日。 上一世,李昌松拿她作撒火泄愤的物什,谋害她一条人命后逃至千里之外,她却尸首无归;这一世,难道正应‘因果’二字,是佛祖要他亲偿吗? 薛泫盈立在荫下,观似失了神、丧了心一般。 孟氏只觉她是被亡夫之痛惊得怔住了,一时不敢做声,只怯道:“那…李薛娘子,我们几个便先回去,你若有什么可帮衬的,尽管来寻便是。” 话音甫落,孟氏拽着何吕氏朝外走着,只见那何吕氏走出数步后,又面色关切地折回来,望着薛泫盈怔然的面孔,语气柔和,颇为踌躇:“李薛娘子,我便住在河州村的村头第二家,素日里是帮衬镇上食肆进购些食材的。” 何吕氏仔细觑着她的神色,“我听孟娘子说,娘子你是有些酿酒的手艺在的……往后若是,娘子一人日子难过,尽可来河州村寻我,若是能在生意上帮衬娘子一二,亦是好的。” 说罢,她捞起薛泫盈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拊了两记,哀声:“这些日子我早已看开了,往后我再寻不得何四郎那样为我、为蓉儿的好郎君了,那不若便好生将自个儿的日子过好,也令他去的安心。李薛娘子,你也需看得开些……” 薛泫盈这才怔怔地撞上她的目光,双唇几经翕动,最终落得一句:“我、我没事,多谢何吕娘子。” 她心中实在辨不清是怎样一番心情。 悲痛?并谈不上几分悲痛,她之于李昌松自始至终并无爱意,即便全心全意地伺候着,也不过是秉持着‘三从四德’、‘为妻之本’罢了。 再扯远一些,也不过是掺杂着几分之于李陈氏的恩情。 若说是欣喜,却又全然对不上。 眼前几遭明晃晃的日光,薛泫盈扬首再垂下,直觉心中一股始终拎吊着的气儿,猛然间得到了久违的松懈。 她知道了—— 是庆幸,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薛泫盈仰起脸,定定地觑着纷杂树影间被镂碎的日光,在她眼底深深浅浅地镌下光痕。 那一纸函件在她掌心中攥得极紧,薛泫盈不知自己是迈着怎样的步子,恍惚地走到了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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