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应无相如今觉得愈清净愈好,最好天地无物。 她呢?她还要不要? 这个问题使他一夜无眠。 悟禅来禀时,应无相正在下棋,自执着黑与白,棋盘对面空无一人,只有积了满凳的落花。 薛泫盈在天色方亮时,便跪在了府宅偏门的门前。她还在意他的官声,不去正门前公然下跪。 悟禅越将她描述得孤苦可怜,他越觉得她待秦凇情谊深厚。 如何就跪不得了? 他只身在佛台下跪了那么久,从寒冬跪到春时,光隐寺外风雪飘摇、冬风呼啸,他都未曾歇过,她跪不得吗? 应无相生出很多气性,心中却很沉痛。 “她要跪,就让她跪。”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就后悔了。 棋盘上黑白纵错,他像是在与自己对弈。可黑白数步之后,他的棋局大乱,黑白混乱,走向荒唐。 应无相偏过脸,面上被花影照得明暗交错:“将她提进来。” 不经多时,薛泫盈便迈入院中,穿了一袭淡青色兰纹广袖衫,腰身松松地系着一条碧缎。她身影在梨树下显得萧条清冷,风将她的腰身、腿线都勾了出来。 薛泫盈的神情很淡,重逢仿佛并未带给她任何实质的冲击。 她将身子一沉,缓缓跪在了应无相的身前。 他掌中浑如白玉的棋子倏然间滑脱,跌在地上,伶仃几声脆响,滚到了薛泫盈交叠的手掌前。 应无相此时才有理由站起身,徐徐走到她面前,细细端量着她。 日久未见,他不曾想再见时,她竟是这样的姿态。 他分明设想过许多种姿态——她欢喜地奔入他怀中的,柔缓地朝他笑一笑的;再不济,大不了不声不响、不动声色,但起码是和他并肩而立的。 可她却跪下来了。 应无相觉得都是报应。 他执掌权势、刑讯政敌以来,从不喜欢令人站着答话,即便是跪在地上、直着身脊也不行,须得叩伏下去,让应无相低眼看去,只看得见其人一片后脑、身背才行。 只有这样,才算是将最脆弱的命脉交由他来审度。 佛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此时因果坠在他的身前,化作了薛泫盈跪伏在地的卑姿。 她跪了他,说明在她心中他就不再是任何人,只是应太师,一个虚伪至极的官名。 五味杂陈。 他的声音见哽,但仍有端持的余地:“你怎么知道,他在我手上?” 薛泫盈的肩身微微一颤,即刻恢复如常,“大人亲临岐州,秦郎翌日无踪……除大人以外,别无旁人。” “你以什么身份跪我?”他的双眼渐冷,心却在沸水里翻腾。 “以岐州民女的身份,跪大人以恳请……大人放过我的,……夫婿。” 夫婿二字甫出口,薛泫盈顿觉腹中微微一抽,是钻心的疼。 她并不想让应无相以为这腹中之子是他亲生——他的命数太贵,可太贵意味着太危,这得之不易的孩子,她不想让他也涉身到这局中。 这句话掷地,满园的梨花都狂作起来,风将白若皎月一痕的落花都攒起来,簌簌飞在两人身后,有数朵飘飘然地落在了薛泫盈的一段瘦脊上。 他矮下身,伸出手,想为她掸去浮白,可她却猛地一惊颤,往后退了半步。 这一退,将应无相所有的端持全掀翻了。 他遽然握住她的腕,迫使她抬起脸来看他,两指捏紧她的下颌,夹杂着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憎恨、嫉妒与不解:“你就这么快,等不及地要嫁给他……你就这么等不及、等不及地和旁人……” 诸种情绪夹杂在一处,就成了一种委屈。 他委屈。是,应无相不想否认了。 他就是委屈。 “到底……到底为什么?”应无相指间的力没了把握,将她捏得生疼。 薛泫盈的一双柳眉攒聚起来,双手忍不住攀上他的手背,眼眶微红:“放开……” 她的话还未完全脱口,又被他的一声震喝截了回去。 “到底为什么?”堪称呵斥。 他逼近了她,两眼如寒芒般在她下腹处扫看。 薛泫盈下意识地护住了那一处,将腹身挡在掌心后。 这种护,在应无相眼中与羞辱无异。 她被应无相猛地抱起,如庭中落花般被捧起。 突如其来的失重让薛泫盈禁不住勾住他的脖颈,在咫尺间感到他鼻息之间所传出的震怒、慌乱与惘然。 床幔放肆地随风抛,应无相将她抵上床笫间时,薛泫盈顿觉手足无措。 她的衣衫被他解得蛮横,应无相全无道理地吻她,试图唤起自己的那点儿温和,那点儿能够两人继续走下去的缠绵。 可却越错越深。 薛泫盈一把抽下鬓间的莲簪,将它抵上自己的脖颈,两眼彤红,憎恨地:“你要伤我,你要伤我腹中的孩子……我不准!我不准……你若再过来,我就自裁。” 又是这种把戏。 应无相忽地想起他刑讯时,总会刻意记下哪些刑罚是最具威慑的,哪些又稍逊几分。如今,他认为薛泫盈十分有做个酷吏的天分。 她只一次,就知晓了拿自己要挟他,是最有用的。 可他知道,她不会。 因为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靠着乞求和宽容活下去的女人,她一人撑起了光隐寺的酒肆,一人从敦国公府的门楣中脱了身,如今也要很快从他掌中逃脱,去做一对平凡夫妻。 他不许。 两人僵持良久。 房中案上的霁青描金瓷瓶与被风托起的珠帘相撞,碰出清脆的低鸣,将二人从煎熬的情思里拽了回来。 她两眼一垂,泪湿两行,无声地坠着泪:“我只想带他走,你放了我吧。” 放了我吧,带他走…… 应无相从漫飞的床幔间站起身来。 他无助地低眼看她,却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了。 “你不能走,你若走,我就即刻虐杀了他。”应无相脱口而出的话,如此冰冷。 仿佛他又从这残酷的冷漠中夺回了几分属于自己的控制感。 薛泫盈果真僵了僵,顿在原地不动,痴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你称我是太师,而你与他不过是一介布衣。你大可去告,去击鼓鸣冤,说我强占别家良妇,说我虐杀良民。我不怕,你试试看。” 应无相的喉头一滚,感到胸口发闷。 实则他说出的话,他一句都不能办到。 对待旁人,他从来不说狠话,只是去做;可对上薛泫盈,他觉得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他最看不起的谏官文臣一样,拿嘴皮子剌人。 她果真被他的话刺得惊痛至极:“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他是我腹中子的……” “救命恩人”四个字,薛泫盈尚未出口,就被应无相一声怒喝塞了回去:“我不准你说半个字!我不准你再提你腹中那个野种!” 他怒极,什么也不顾,什么也都不在乎了。最珍贵的,已经为旁人做妇,他还有什么可存留的?尊严吗?气节吗?风骨吗?呵,应无相素来觉得虚假。 野种两个字砸到薛泫盈脸上,直让她晕眩。 她瘫坐回去,一字不发。 庭外风还在不停地刮,仿佛入了春,就该是这样的一幅图景。可房中一坐一立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感到这暖春如凛秋般萧瑟。 薛泫盈抹了抹泪,他就又坐到她的身边去,望着她袖上的泪痕,心里又软了下来,可面子上却不想矮了三分。 “你已经有了酿酒貂蝉,也有了官名加身,满京都的贵女都想迈入你的府院。我、我就是个女商,没有家世和倚仗,也没有她们那些自幼习养的才情……你、你为什么总是揪着我不放?” “是你先找上我的。” 她哑然。 是,的确是。若不是她抱起一坛酒,敲开他的门,两人便也不会纠缠至此。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不会来找我?”应无相低声。 薛泫盈默了默,“不会。” 因为她早已不是从前的李薛氏,她不会再借助应无相来摆脱她那卑劣的夫婿,她会自己逃出去。 “不会”两个字,把应无相的心戳得遍体鳞伤。 “应无相,”她第一次唤他的全名,“你知道你我为何至此吗?” 薛泫盈稍倾近了几分,他心中又软了,低着脖颈凝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可这一番话,却又把他的心碎得全是冰屑。 “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体面和尊重,就说那次……”她脸红了一红,可还是说了下去,“分明你和侯爷没什么恩怨,也知晓他帮衬过我数次,对我来说也是救命的恩人。可是你那次,却把他的脸面、我的清白都踩在地上践踏。” “我知道,我本来就没什么清白,我在旁人眼中就是个丧夫的寡妇,你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俗理。你知道吗?你离开岐州的那几个月,如若没有侯爷,我早就不知被那些话践踏得成什么样子……你把我抵在门上行那等事,就好像一张张嘴朝着我叫骂,我德行有亏,我再没法子面对侯爷,连报恩也有愧。” 应无相定定地望着她,有理有据、理直气壮:“彼时你和我是连理,你我行云雨之事,即便放荡些又何妨?你又不是不知你的身子有多磨人。” 磨人两个字把薛泫盈激地恼羞成怒:“你又这样了……” “这里总没有你的侯爷啊。”他反唇相讥。 薛泫盈终于明白了,应无相在外人面前的阴狠刻薄就是真的,一贯在她面前的顺从正直一直都是假的。 “你所秉持的女德困了你大半辈子,如今你觉得你长进了,可你还是没有。”应无相哂了哂,“你连男欢女爱都不能正视,一门之隔便以为失了清白。清白,从不在你的裙裾底下,在你的心里。” 他徐声,“我明知门后有他却还是浪/荡无度,是我的错,我认。” 应无相坦然:“可你也知晓燕光识对你有意,而你明明清楚,却为了一个‘德’字始终没能彻底断了他的心思,那也无怪我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击退他。可另一方面,你不也看清了他的真心么?如今他不声不响了,不也是以为女人的清白在裙裾底下?这样的郎君,你无需再报恩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0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