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凇被那双眼凝着,心中又生出了诸多的不忍。他如何又能心安理得地将孤儿寡母舍在一旁呢?况且,他倾慕至此。 “我……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低眼。 “我在乎,而秦哥儿日后也会在乎。现在你我身在岐州,距京都山高路远,你舍身照拂我,可往后你我还要面对许多人、许多目光、许多指摘。你的舅婶、父母,还有镖局的弟兄们,都会为你抱不平。秦哥儿虽说会将这孩子待如己出,可我也并不能安受,只因这孩子的父亲尚且活着……” 薛泫盈的声缓缓,却扎在他心上。 秦凇不忍:“你是不是……要和他再……” 再重修于好? “不是。”她又望向他,“也许此后也不会再见了罢……如今,我心中既不愿同他纠葛,也不愿再让秦哥儿为我百般费心。我一人撑得起玉佛泉,也一人能照顾好这孩子,往后也有允申和剑兰还有伙计一同照顾,我并不是孤苦无依。” “秦哥儿,先前你如此付出,我动容不已,耽误了你许多时日。可时至今日,我不能看着你再在我身上耗费良辰。我与你做不成寻常夫妻,并非因为你,只是因我腹中的孩子,其父势大……对上他,你护不住我,我也护不住你,我不想再一朝回家时秦哥儿不知所踪,我亦要跪地相求,你不至于为我屡次涉险,我的心会不安。” ‘我的心会不安’这六字出口,薛泫盈竟感到她参悟了三分昨日应无相所言。 秦凇被她一番话堵得有口难言,心中掺杂不甘地望着她,久久无声。 “哥儿,请在城中停一停。”薛泫盈只手挑起车幔,而后望向秦凇,“秦哥儿,此后山高路远,你我虽没有情爱,却有许多情义在,玉佛泉上下始终为你、为镖局的弟兄们备好酒菜。” 她的笑,周全却也疏远。秦凇知道自己无望了。 他喉间微微一涩,还有许多话堵在心里,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了。 马车缓缓停在城径,秦凇却忽地开口:“薛娘子,他知晓这腹中孩子是亲生的么?” 薛泫盈一怔,而后黯然摇头。 “前日,他将我绑去府宅,刀已然架到了我的颈下,”他顿声,“可他却将剑放下了。” 秦凇垂眼,倏然间想通了许多事。 那些模糊的男女情爱,在他心中顿然清晰了许多。 “我不知为什么,琢磨了半夜……可我如今知道了,想来是他恐怕我是腹中子的生父,若杀了我……” 余下的话,他咽下去了,却无论如何不忍再看薛泫盈的神色,满心剜伤地下了马车。 此次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时。秦凇本想嘱咐她许多事,譬如夜间用茶要温一温、切莫久坐,别总是坐在寒窗前神伤。 岐州城中喧闹无比,卖糖画的阿嬷熬着糖浆,涮肉坊里头蹿着一阵辛香……薛泫盈在隔绝了一切喧哗的车中,缓缓合上眼目。 她眼前愈发具象起来——应无相如何将长剑举起,又如何颓败地放下。他的恨、他的情,他罕见的慈悲与煎熬,一时密密麻麻地交织并挽,如一场飓风骤雨击在了薛泫盈的心头。 她缄默许久,直至车夫开口:“娘子,坐稳。” 马蹄哒哒,迈进岐州城的春日里。 ** 清明前夜,薛泫盈秉烛叠钱,桌案上搁着一封书信,是秦凇递来的亲笔。 明晖镖局已于昨日启程返京,切莫珍重。 寥寥数语,薛泫盈却觉得已然够了。 一方有情而一方无意,此方情越深,她的心愈不安。 但村中的风雨却仿佛从未消歇过,不曾开化之地遍布着以口舌伤人的愚昧。 秦凇离了家,接连几日传出她腹中子不知是继了何处,抑或是在京都做了外室,被正房驱逐离京……种种谣传,听得薛泫盈都暗暗发笑。 天际大亮时,她适才提着一筐往生钱与贡物推开院门,耳边却传来颇嘈杂的诨骂:“住这儿?住这儿能还个屁的账啊?恐怕是自个儿一顿饭都舍不得添几块肉……” 她止步一怔。 院前迈来四五个汉子,身条壮阔,亦有膘肥的,颇瞧不上眼地停在她院前,话间不屑:“你是赵氏生的大妹子?顾家的继女?”
第78章 78·报仇 薛泫盈独身在院中, 心中微微一紧,并未出声。 可四下却围聚来不少村中看客,其中面孔俱是避之不及, 却又不愿错过这等热闹。 她迈出院落,只手提着筐, 缓缓走到为首的壮汉面前,三步之遥:“我亡母确是赵氏, 但顾家,同我没有关系。” 为首的壮汉常家郎了然地长“哦”一声, 并不在意她所说的, 自顾自接了下去。 “你们其中家事内情我管不着, 但顾家那赌徒指名道姓要你这个大妹子来还钱,我也先前打听了,确是你亡母嫁了他。” 薛泫盈绷直着身子, 后脊泛着寒意,不自觉间隐隐颤声:“他现在何处?” 提及顾锋这个名讳, 她仍止不住滔天的恨意——赵氏被屡番毒打薄待、轻娘被践踏贱卖,她亦因这么个歹毒的继父, 遗损了为女子人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 先前,她无能为亡母和胞妹抱不平;而今, 薛泫盈不知是从何处借来了几分底气, 徒生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她要见顾锋, 此时此刻。 即便今时今日见不到, 往后她也要见到他的尸首。 周遭隐隐传来几阵窃议,而她的身脊不曾伏低半分, 只凝着眼前数人:“顾锋欠了多少银钱?” 常家郎见她终于扯到了正题,将手一伸, 比出个数:“五两。” 围聚的诸人私语声更甚,只听薛泫盈开口道。 “这五两,我能给你们,但你们要带我去见顾锋。” 那常家郎见她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禁将她重新审量了几遭:“你能还?” 薛泫盈不再搭理他,自人群中梭巡一圈儿,打眼瞧见人群前头几度想要上前相帮的吴婶,朝她迈去,低声:“吴婶,小辈能否央求您一件事儿?这事儿绝不为难您。” 吴婶本就见情形不对,但奈何那数位哥儿实在瞧着不堪惹,迟迟未动。如今见薛泫盈主动走上前,连忙应道。 “诶、诶,薛娘子说。” 薛泫盈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在我榻旁,有一把象骨伞,伞柄以玉而制的……你带上它,去无崖山旁的府院前,找太师。” 这话将吴婶激地一颤,不可思议地凝着她:“太、太师……怎么找……?” 她深知是这般反应,便笃定地宽慰道:“您尽管去,我想……” 薛泫盈咬牙一赌。 “他不会坐之不理,也不会苛待您。您就说,我去寻顾家顾锋,我亡母的先夫。此后便将这把伞归还给他,他自会知晓。” 吴婶定定地瞧着她,还在消化着这惊天轶闻。 说罢,薛泫盈回过身,觑向常家郎:“容我回房去取银票,接着你们引我一道儿过去。” ** 饶是村路颠簸,薛泫盈也未曾料及会如此费力。她身在孕中,本就不适,如今扶着驴车,脸色愈发虚白。 那常哥儿虽是个奉命讨债的,却也不愿惹出事端,几番见她脸色不对,不禁开了口:“你这婆娘总不会死在这驴车上吧?” 她紧咬着牙关,摇摇头:“我若死了,银票你们拿去,也能复命。” 常家哥儿被她这番豁达给逗笑了。 “你说得倒也没错。” “到了。”他勒停了驴车。 薛泫盈撑着几分力,眼朝院落扫去,视野所及,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故地。一片破败残陋,墙篱四遭满是野犬的粪臭尿淋,无人打理,荒烂至极。 想来他的日子不好过。 “银票。”常家郎也不多废话,“五两。” 薛泫盈将银票递到他手上,却并未着急撤手,常家郎不由一愣,“反悔啊?” “自然不是,”她对看着,从容不迫,“这五两自然要还,只是我有一事相托,如若能成,我便多付诸位一两,诸位怎么分,是私下的事儿。” 这话一出,后头几个都互觑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到常家郎身上,显然是动了财心,等着一声肯。 常家郎深谙钱不好赚的理儿,颇谨慎地:“杀人放火的勾当,我们不干,你和里头那个老赌鬼的恩怨我们不掺合;其余的,你说。” “我一介孱弱女辈,自然起不了什么杀心,只是怕里头那个伤我……”薛泫盈笑了笑,“我只是让诸位护着我,若是里头那个伤我,各位哥儿帮我稳着,这一两银便能到手。” 常家郎沉吟数息,一口应下。 饶是薛泫盈早已做好了准备,还是被柴门里头一阵冲天恶臭熏得站不住脚,加之方才在驴车上的几番颠荡,她扶着还算能下手的外墙弯腰吐了起来,呕得浑身虚软。 常家郎蹙眉退了几步:“你……能不能行啊?” 薛泫盈这才缓缓起身,取绢帕拭了拭唇下,端稳了步子迈入里室。 “……谁啊?没钱……滚……” 窗纸残破,几捋天光虚虚晃晃地蒙在顾锋酩酊大醉的脸上。酒坛子滚了满地,落灰的汤碗内积了些许发霉的残羹剩汤,已生了虫,来回地钻绕,引人作呕。 薛泫盈强忍着憎恶,立在门旁,很轻忽地一句:“您醉了,是我啊。” 这一句话咬得轻柔怯意,颇有往日她的语调,引得顾锋猛地坐起身,却醉得两眼朦胧,揉了几番眼,不敢认:“你是……你是……” “我是盈娘啊,您认不出了。”她步子没动,声却较前一句倏然冷了下来,判若两人。 “盈娘、盈娘……是啊,盈娘……对,你替我还账来了。” 顾锋大喜:“你如今锦衣罗裙,满头银簪,就说你爹我眼光好……把你嫁去李家,你可要感念爹的恩情啊?这日子,瞧你过得,多富润。” 薛泫盈竭力忍着,牙关却不禁龃龉起来。 “今日清明,您不去给亡妻赵氏上坟吗?” 顾锋却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忙拍了一记大腿:“你何苦提你那不值钱的烂货娘啊?她若是能早死几年,说不定你爹能让你的好日子多过几年……你瞧瞧你现如……” 话到此处,薛泫盈却猛地挥袖一打,将满案的瓷碗酒盏全砸碎了,叮叮咣咣、极尖锐地响在耳畔,满地绽着碎瓷残片,在日光下转着刺眼的光,直教顾锋眯了眼,重新扫向薛泫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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