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站起身,身影被霞光刻得细细一撇。 “你穿上了衣服,好受些了吗?”应无相问她。 这一问,却问到了要害处。她并没有好受,甚至心如刀绞,还不如将才赤条条地摊在他眼前来得心安。 心安? 这两个字让她一愣。 什么是心安? 她还来不及细想,就被应无相的话再度牵走了思绪。 “薛泫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以为你脱/光了衣裳,跪坐在我面前,你在我眼中就成了不知礼义廉耻的娼/妓吗?我告诉你,你即便是向我求/欢索爱,下贱地摇身乞财,我都觉得你是清白的。”应无相的声音飘飘忽忽,但掷在她耳中却铿锵有力。 “无论你赤/裸还是庄严,在我心里有什么区分?你的好,在我心中并不随着那身衣裳的有无而有丝毫的增减;你的好,也并非是固化的礼义廉耻、三从四德带来的,而是你本心所具。心若能安,何以外物相缚? 但我也并非教你,教你不注重礼义廉耻和人该有的洁心。我只是告诉你,倘若真有一日,你被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剥了衣衫、玷污了裙裾,也别自贱,别自轻,别低着头、埋着脸,以为这一生都要塌了,以为做不成人。 我曾经与野狗分食,典当娼/妓掉下的珠钗,也经历过胯下之辱,也被衣冠整齐的文人践踏脚下,被武夫打手啐过口水……可我今时今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儿,岐州城的百姓臣服我,知府恭称我,太子以我为师,我不凭借清白不凭借衣冠,也担得起。” 他说了许多,不再管她是否能听懂。 “我并非教你去逐虚名。我知道,权势于你而言不过云烟。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何时何地,别丢了重新活过、再撑身站起的勇气,哪怕浑身赤/裸、残破不堪,也走下去,走到前方无路,就辟出一条路;若是辟不开,就以命搏,这就是我的信义,我所受的教化。 天下人指摘我,辱骂我,自此我都不惧,因我心中安然,我知道这世事万物,都是我自己争来的。他们败在了我的刀下,死在我的手里,是斗不过我。正是斗不过我,才让天下人来指责我。 你信不信,若是我殒命于他们手中,他们反倒会称赞起我的好?我如何为东宫排忧解难,如何为朝中呕心沥血?世间万物,生与死之外,没有对与错,只是看一颗本心和一颗发心。” 这些话,对薛泫盈而言既深既大。她往前不过拘在一寸酒坛、一方灶台前,如何去解他的话?解不开,也解不得,但她隐隐约约感到有一些微妙的错觉在她心中缓慢流淌。 立身在暮色中的应无相,流淌出的气息一如既往的强蛮,符合世人对一代权臣的幻想和意/淫。可时至今日,薛泫盈第一次感到他实则是一个脆弱而煎熬的人。 应无相仿佛心冷,他只身步回房中,每一步都十分迟钝。 他没有叫薛泫盈回房,也未曾唤她起身。起与不起,都由她自己选择,只要她安心,只要她认为她起得来。 直至夜幕缓降,瑟瑟的风将珠帘穿响,他终于从书案后头起身,一步步迈到她身前。 薛泫盈始终跪坐在院中。 可是他怕她冷,应无相想。 “起来,穿好你的衣裳,”他沉声,“我没有杀秦凇。” 薛泫盈从惘然中抬起脸,迷茫地望着他,仿佛第一次知晓了何为人间。 “悟禅会带你去见他,你们走吧。”应无相将心一狠,撂下了这句话。 他顿觉内心一窒,许多事都不重要了——没有薛泫盈,又怎样?他不过是再回到从前的日子,行尸走肉般活着,操/弄着这世间万人渴急的权势,翻弄朝堂。只是孤独而已,只是心痛罢了。 可这种痛,比任何一种都要浓烈。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起。 他背过身的刹那,一双纤细却有力的臂腕却猛地圈住了他,从后抱住了他的两膝。 而后,应无相感到一团毛茸茸的、软绵绵抵在了他的身后,无助地低泣了起来。 一声声、一阵阵。 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再也不计较了,什么都不计较了。 无论她腹中是谁的孩子,薛泫盈口中的清不清白,亦或是她以为他该不该死,他都认了。 应无相浑身一滞,却还在嘴硬:“你做什么?” “抱……抱你啊,难道你的心这也会不安吗?”薛泫盈弱声。
第77章 77·没有区分 他的步伐僵止, 迈不出一步。 心,的确是不安了。曾经他以为的情——是将一个女人据为己有,无论何种方式、怎样的手段都无妨, 因为只是情;可现如今这份情滋生得如此迅猛,以他都失控的趋势结出了爱, 应无相舍不得,心不安。 她的两臂圈得愈发地紧, 哭声也愈发密,好像要随这夜风绞在一起, 永无休止。 ** 应无相的那些话蔓延到了她的枕席上, 而她的枕席, 就在他的边上。 这是时隔多日后两人再度拥眠,无关乎鱼水之欢、云雨相缠。他只是十分轻浅地将她抱在怀中,用合适的力度、距离, 来护着她所做的一场梦。 梦里,应无相的那番话不断被剥离, 在她的角度下被解构,一捋捋铺在眼前, 却又顷刻间被大乱的心绪扰得零碎不堪。她尚不能解透,因而睡得极不安生。 应无相拥着她, 实则一夜未眠。他的双眼时时在她腹间梭巡, 妒忌与疼惜两相交杂。 他比谁都清楚, 倘若他真谋害了这个孩子, 薛泫盈真会自裁在他的榻上;可他也比谁都清楚,他绝非能容忍旁人骨血在她腹中安养。 那双浸了千百人的血, 在她的下腹摩挲,极缓极慢, 踯躅不能。他的指尖最终掠过她的腰线,将她重新搂回了怀中。 应无相的下颌垫在她发顶,薛泫盈顺势圈住了他的腰身,喃喃:“德……义……” 混杂着几分懵懂的呢喃,在刹那间就将他的心泛软了。 他在她耳旁温存地提醒:“对,没有区分。” 薛泫盈像是得到答案般餍足地勾了勾唇,小腿压上他的,极蛮横的姿势。 没有区分。 应无相想,他能不能也将这个孩子视作是一个没有区分的人?倘若只是视为盈娘的种呢?是不是他会心安。 随之而来是一阵钻心彻骨的疼。 情深极致,这种对自己的游说,形同自虐。 ** 兴许身在孕中,薛泫盈这一觉睡得昏沉安稳。醒来时,床幔被围起,身旁空无一人。 女奴听见里头的动静,温声:“是娘子醒了吗?” 她怔了怔,朦朦胧胧地鼻间发出个“嗯”字,混沌不清。 女奴的步履声近了几分,而后只手挑起帘,将洗漱物与衣裙送到眼前,万是恭敬地:“大人吩咐奴婢将娘子送出府。” 薛泫盈睨着天光,默了默。 “你们大人呢?” “太师大人正与知府在书房商谈政要,特地叮嘱了奴婢不许将娘子带去。” 她低眼,“他说不见我了,是吗?” 这话问得几分暧昧,女奴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顿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罢了。 薛泫盈起身,朝她笑了笑:“带路吧。” 岐州城的春日多娇,庭花烂漫在她脚下。这处庭院,她记得曾是岐州城六品官军器监所居之地,概因着毗邻无崖山这处荒野坟山,便愈发荒芜起来。而此时今日,又因应无相的借居而重发新机,处处蓬勃。 女奴将她带至偏门,门外槐树下的树荫被裁得疏散,悟禅与秦凇立在马车旁,闻声望过来,后者脚步一僵,不知是否该向前去。 悟禅走出数步,停在她面前,恭了一礼:“薛娘子,大人为您与秦家郎君套好了马车……大人让僧传话说,岐州城的春寒未消,娘子夜间记得加衣。” 说罢,他绕过了她,迈入了偏门。 风摇树响,只剩下秦凇同她相隔数步,对望无言。 他最终还是迟钝地走上前,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我……薛娘子,你……” 秦凇本想问,你无妨吧? 可转念一想,她腹中正是那上位的子嗣,谁能伤得了她呢? 她一贯是这副柔美淡然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曾记挂在心上。可他在乎,秦凇在乎,他知晓她自昨日便跪在府前,一夜不曾出府。 那些早已枯荒的情爱是否又再度焕生?秦凇不敢问,也没了资格。 他也妒,也酸,也难过,可话到嘴边,只是希望她安好。 薛泫盈终于开口,话间平缓,几乎让人读不出任何情绪:“他伤你了吗?” 秦凇摇头。 若非说伤,也不过是饿了他一日。更多的是,是心伤。 秦凇扶她登上马车,两人相顾无言,久久无声。任凭颠荡将两颗心抛了又放,滚落来去。 “我……不在乎。”他先破了寂,却不敢直视薛泫盈的双眼。这四个字虽铿锵有力,却被颠荡的车轮声抹去了泰半。 不在乎什么?秦凇不敢言明。 不在乎她腹中的孩子,他的确并非全然在意,只是保留着一个男子该有的芥蒂,可也能磨平;可若说不在乎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是应无相,是一个对她还有万般牵挂和惦记的权臣,他不能完全说不在乎。 男儿在世,他身后还有自己的父母、兄长、舅婶,阖族的安稳。 秦凇不过是一介布衣,却在一夜间尝到了权势是如何能操纵人的。权势能让一个佛僧绑他入府,也能将一把剑轻而易举地抵到了他脖下,要杀要剐,身不由己。 这是他最怕的——他怕此后,至亲至爱都身不由己。 仅仅因她腹中的这一个孩子。 秦凇倏忽间无法说服自己了,情爱当头,可他已年近而立,许多事并非只有男男女女。 他的为难与委屈,薛泫盈都看在了心底里。 她静静坐着,神情仿佛又回到两人初见时的平和与淡然:“秦哥儿,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秦凇怔怔地看着她。 “这些日子,自京都到岐州,秦哥儿对我厚待有加。为玉佛泉打理帮衬,也为我祭母一程废了不少心,我都记在心里。”她垂着眼,秦凇心里却一沉。 “包括腹中这个孩子,秦哥儿也担了许多不该有的名声,这些于我而言,太过沉重了。”薛泫盈望着他,眼波清灵。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0 首页 上一页 69 70 71 72 73 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