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一骨碌爬起来, 活像在和他偷情, 满脸心虚地望向大开的直棂窗,晢晢月光从那里一路拖曳到二人身上, 像一段细滑轻薄的缎子,她压低声音斥道:“你疯了?” 乱叫什么。 齐韫面色潮红, 平素乌沉的双眸此时潋滟生情, 像是听不出她话中的责怪, 视线从她绯然的唇色,移向她松散的鬓发,最后落到那支歪斜的芙蓉玉纹花簪上。 他含笑抓住她的腕,“沈怀珠,也许这才像你。” “什么?”沈怀珠不知他这话何意。 齐韫示意她看向自己身上的痕迹, 促狭道:“跟只小狼似的。” 沈怀珠作势恼怒,愤愤拍开他的手, 又被他缠着捉回去,她索性恶狠狠扑回他身上, “我可不是狼,我会杀狼。” 青年自然而然收臂拥住她,听闻此言,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沈怀珠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与起伏,心中有几分异样,“那怎样才像我?” 身下的人沉吟几许,说:“或许,你每回咬我的时候?” 沈怀珠气笑,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原是欠疼。” 青年拉过她的手腕,在她指尖轻吻了下,遽然使力,翻身与她调了个个。 “方才吻的不好,我教你。” 唇舌交织,青年吻得虔诚,比之上回在江边要谙练许多,却是一样深刻。 随着二人的气息越发混乱,齐韫逐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沈怀珠察觉到他的异样,抬手将他推开,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询,他便像是支撑到极致,顿时失了周身力气,整个人昏沉着压上来,彻底没了意识。 齐韫终是瞧了郎中。 他本无什么大碍,之所以晕厥,一则是因为多日未曾进食,太过虚弱;二则是心绪波动,加之气促疾息,一时没能缓过劲来。 简单点来说,亲晕了。 沈怀珠无法直面郎中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目光,强装镇定地把人好生送走,关上门不忿地瞪了眼榻上不省人事的齐韫。 暗骂道,自己是何情况不知,逞什么能。 齐韫昏睡这一场,第二日醒来是头也晕,眼也花,腿也疼,手也酸……总之是难以自理,需要人贴身照料才行。 沈怀珠知他死里逃生一回不容易,身体也的确疲顿不堪,不论他这状况有几分真,倒也全惯着他。 一应事宜从不假他人之手的齐小将军,这回什么都要身旁的女郎亲自过问,送到嘴边的药不能太烫,要女郎细细吹过才肯入口;又嫌汤药太苦,要女郎喂一颗甜如蜜的石糖,才能勉强喝完;夜里难以入眠,要女郎陪在身侧,哼着轻歌才能睡去。 衙署的人皆传齐小将军为救付都虞身负重伤,险些赔了半条命进去,也不知是断了手还是伤了脚,半身不遂的,身旁压根离不了人…… 付奚惊闻此讯,半死不活的也要从病榻上爬起来,拄着扶杖,由人紧张看顾着找到齐韫的住处。 最终,他绢布渗血,发带松动,唇色惨白的倚靠在门框冷冷发笑,“断手伤脚,你还是我?” * 近来无定河一带不太平,前河东节度使身先朝露,一盘大棋没能走完便溘然长逝,留下这样不尴不尬的局面,滋生出无穷祸端,致使两名亲子同室操戈,各自守据一方,兵甲连连,似乎在准备一场恶战。 其次子崔景明手握天兵大军,又承亡父遗志,拥趸者众多。 被长兄逼入穷途后,崔景明开始调兵遣将,整军备战,同时奔走游说各方豪强大户,使从无定河撤迁的百姓得以安身,弘毅宽厚的声名很快传扬开。 无定河以东却不然,崔景山深入晋南一趟,带着被烧毁的半张脸悻悻而归,狂妄气焰被扫灭了个干净,整个人越发阴晴不定。 魏濯与周映真行至此处,一路见百姓们争纷抱囊逃避,或躲进荒山结寨自保,或流落野道自相鱼肉,亦有夜渡无定河,被射杀惨死其中的也不再少数。 他们历经几场拦路堵劫,终是不得已伤了几个无辜难民,送去给崔景山收兵的口谕迟迟没有回音,在一派兵马遍地中,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晚来风急,混沌的夕晖压不住将去的残春,无定河边的婪尾花绿暗红稀,教漫过河面的腥风一卷,眨眼只剩伶仃枯瘦的枝干。 魏濯立在邸舍的高窗之内,正负手凝望天际重压的黑云,长风疾掠,不由分说往屋内灌进一道迷眼的飞沙,和着枯萎破碎的婪尾花花叶,使他不得不抬臂挡眼,连连倒退数步。 身旁踏过一人的脚步声,沙风顿止,屈戌阖动,飘荡的黄尘徒失作乱的凭靠,缓慢沉坠下去。 周映真为他递去浸湿的巾帕,温声道:“圣人不必太过忧心,手信在傍晚已顺利渡过无定河,想来不日就能送达崔家二郎手中。” “太傅,你知晓我在忧心什么。”魏濯捏着半湿的白帕,眼皮因过力揉擦而泛着肿红,少年老成,也就在这位如师如友的年轻臣子面前,神情才浮现出一丝茫然。 “崔景山鄙劣,不可假雄权,而今有人与他相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既已到了触机便发的地步,其中要舍弃的,于这场角逐而言,实在不堪一提。”周映真拭净几案,烫过白盏,斟茶推到他面前,“于你而言更甚,阿难。” 魏濯执盏讽笑:“好一个崔景山,目无皇权,如此不把朕放在眼里,也的确留他不得了。” 周映真垂首作揖,敛眸道:“圣人有此决意,看来收拢大权,指日可待。” 这场入夏的骤雨总算在深夜时翻云弄墨地来了,无定河边邸舍的叙话早已收尾,只有无波无澜的河面尚留着几处阑珊灯火。 远在吉乡官署的另外几人彻夜长谈,话茬不约而同,也是此次的手足之争。 “河东马上就要乱了,我们须得尽快动身,如若崔景山就此豁出去,把我们都困在自此地,只会把情势牵扯得更复杂。” 付奚歪在一旁的欹床中,自始至终合着眼,听闻齐韫的话,只回给他一声轻哼,丝毫不做表态。 他还因上回齐韫令他虚惊一场的事而怄气,饶是后来齐韫多番解释,付奚也不曾听,这几日一直对他淡淡的。 若是他们三人这次走不成,幽州、河西、陇右,全得掺和进来,到时是何乱况,自不必说。 付奚不知还有一个陇右,听着檐外的雨打敲石声,懒懒翻了个身,回道:“幽州路远,我同你回河西罢,只是我这身伤颠簸不得,你须得为我备上软靠香车,车毂得裹革……” 齐韫指尖夹出一张薄纸,无情打破他的幻想,“杨云雪来信了,说不日便会到此处——亲自接你。” 付奚猛地睁眼,被蜇般从床上弹起来,扯着身上的伤,单腿跳到齐韫跟前,一把抽走他手中的信,大致扫过一遍后,着急道:“那还等什么,赶快走啊!明日就动身!” “可这一夜之间,如何备下软靠香车,还要车毂裹革……”齐韫故作为难。 “不必了,都不必了!”付奚竖掌打断他,“小伤而已,我受得住!” 这事就这样顺利敲定,齐韫下意识朝沈怀珠的方向错去目光,发现她正定定出着神,全然没在听。 沈怀珠也在傍晚时收到一封信。 信中人以故友相称,不言身份,不谈旧情,说的却是陇右对河西的部署秘辛。 其中内容虽不详尽,但意思足够清楚。 沈雪霄此前已数次滋扰河西门庭,现今已暗中拔营,绕天山北上,欲从防守薄弱的鹊关突进。 想来沈雪霄未曾料到她会不听指令,是以决策做得迅猛,只待万事俱备,与她勾连内外,一举攻破金鹊门。 或许根本不必与她勾连,这次似乎连老天都站在沈雪霄这边,因河东先前无端扣下河西的行军队,致使其主将失踪,生死不明月余。 裴青云自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虽不愿轻易动干戈,但还是一纸飞信痛斥了崔景山的小人行径,而后派进一支精骑,大张旗鼓入河东接应齐韫。 如齐韫所言,倘使崔景山当真豁出去,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先不说如何天下大乱,守在后方的沈雪霄必定会伺机而动,届时,河西恐怕不保。 沈怀珠不觉得以她一己之力,就能阻止这些人之间的纷争,但既然她知道了这一变数,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 这几日,吉乡这样一个小小的邑县都涌进了大批逃难的百姓,崔景山手段暴虐,据传他下命射杀一应偷渡无定河的“逆贼”,河水从内到外泛着红,腥臊久不能散。 沈怀珠以往从不会把这些事方在放上,毕竟她自己活下就已是千难万阻,更别说什么有心顾及他人,可如今她会想到齐韫口中受殃作阶的白骨、成川漂橹的血河、战马无情砸下的铁蹄,将一切统统践踏成泥,也许,也包括她自己。 翦羽微痒,沈怀珠如梦初醒般回神,视线中出现的,先是齐韫从她睫上收回的指节,而后是光下那双耀如黑石的眼。 “想什么呢?”他问。 沈怀珠神思游荡一圈,最后落回到起初思索的事上,“你说,崔景明此战能有几分胜算?” 齐韫面上笑意微淡,在此痴痴出神许久,想的就是一个崔景明? 他不想答,付奚倒很快接茬:“战场之上千变万化,以多败少有,以少胜多也有,可要是涉及手足相残,还真不好说。” 沈怀珠讷讷应了,认真低喃:“……崔景明不能输。” 此时,就连付奚都察觉出齐韫的不对劲,因害怕连累他这条城门口无辜的池鱼,他果断找了借口把二人迅速赶出房门,让他们自行解决抵牾去了。 苍幕黑云低垂,摇摇欲坠,滂霈雨势不愿消减,头顶是震耳发聩的雨珠碎裂声,身畔水花四溅。 绢伞倾斜,缄默无言中,青年一半肩膀被雨淋湿都不自知,他垂眸看向二人交缠的衣摆,状似不经意问道:“为何崔景明不能输?” 沈沈怀珠奇怪地觑他一眼,“崔景明若败了,河东落入崔景山手中,有什么好处?” 这样浅显的道理,齐韫不会不知,所以沈怀珠感到奇怪。 她的神情太坦荡,其中还蕴含着对他浓浓的不解,齐韫暗自松了口气,牵唇笑道:“可崔景山也不能赢。他此举已彻底惊动凤阙,外戚,宦官,还有微服在外的圣人,大越再如何尾大不掉,明争暗斗的阙廷这回也必是一条心,势会调动所有关节,无论如何也要铲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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