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已经出了一个沈雪霄,经不起再出第二个。 这话齐韫不能说,沈怀珠却想得到。 二人之间短暂沉默下来,惟听风摇雨斜声,闷远雷鸣。 齐韫十分清楚沈怀珠的颖悟,方才的一番言辞足矣让她猜出下半句话。 他刚要出声辩白,却听少女突然开口:“齐韫,你带我回河西吧。” “什么?”雨打伞叶声倾盖,像是岁除夜时,上空噼啪直炸的爆竹花焰,片刻不歇,隔绝近在咫尺的人声,一时让齐韫质疑自己的听觉。 少女挨近他,揪着他的衣襟踮起脚,凑近他耳边,轻声重复:“我说,带我回家吧。” * 在付奚的催促下,三人总算在隔日后启程。 行路途中,齐韫曾数次问及沈怀珠的这个决定,他对此,相比于她还要慎重。 沈怀珠对自己的决定表示坚定,每每提起缘由却又三缄其口,最终遏制住齐韫问话的,是她浥泪委屈的一句:“你不愿么?” 诸如此类的谈话,齐韫和沈怀珠皆是避着付奚的,付奚也无心究竟他们二人之间的私语,只是为此行感到怅然。 这样的怅然并未持续太久,杨云雪就快马驰逐追上他们的脚程,风尘仆仆地说要见付奚。 沈怀珠自是扶轼下车,与齐韫和接应而来的精骑避将开来,为他们留让足够的叙话之地。 昨夜游神什么都未听的沈怀珠,这时才发现那二人之间的不寻常,兴味盎然地问齐韫其中内情。 齐韫没有立即回答,放眼往前是悠悠的远山和芳草白沙,他们如今身处风光旖旎的商山洛水,西临京都,北接秦川,历来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隘,是以哪怕眼前美景再好,如今崔景明屯兵于此,秣马厉兵,再是如何也能觉出几分肃杀之气。 便让齐韫想起那年西台挂月锋,一样的林木葱茏,恍如仙境,付奚迎着夜风同他说:“子戈,我活不长了。” 齐韫徐徐说起当年之事。 付奚是杨安直在北地捡回的遗孤,自小被交由其手下的副将抚养,摔打长大。 他同杨云雪的渊源始于一场比马,少年狂妄好胜,催马如风驰电掣,偏生杨云雪从不甘居下游,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导致胯.下熟悉的健马脱缰,不再受她掌控。 危急关头,杨云雪果决甩出手中软鞭,卷着一旁的树干摔出数丈远才得以摆脱险境,却到底负伤不轻。 付奚事后反省,意识到此事起因在他身上,愧疚难当,日日跑去探望杨云雪。 少女性子冷淡,只怪自己逞强好斗,太过冲动,她不责怪付奚,也没有对他施以好颜色,反复五六日,便直言不允他再过来。 不巧的是,付奚这人的脸皮厚比城墙,少女越是不允,他便越起劲,至于二人是如何在这其中生了情,就无从而知了。 变故发生在熙和六年的隆冬,九数寒天,大雪封道,杨云雪被一封急信骗去边陲,落入突厥人之手。 付奚赶到时,那几个胡虏人扬着笑唤他:“小特勤。” 杨云雪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付奚神情闪烁,铁青着脸色说出的话,是不避不讳的承认,“我可以跟你们回去,放她走。” 他这一走,再回来是在一年后。 还是那样冷的天,那样大的雪,却与去年这时那个神采飞扬的策马少年完全不同。 付奚承认了自己是突厥可汗与大越女子露水情缘所生,事发前岁就曾有突厥人数次找到他,告诉他的身世,要他作乱幽州,助他们长驱掠地,或随他们回突厥争权。 对于这些无耻之尤,付奚是见一次打一次,打到没人再敢来,他们不肯放弃,想方设法地把主意打到了杨云雪身上。 付奚不得已随他们去往黑沙城,如他们所愿争权夺利,借机把突厥皇室搞得乌烟瘴气,最后朝可汗王帐放了把大火,死里逃生回了幽州。 回来后,他坦白一切,自请去往北关戍边,至于杨云雪,他连一眼都没看。 他这一遭又怎会像口中说的那样简单?突厥人性贪婪、行事野蛮,他在黑沙城的日子并不好过,刺杀遇袭是家常便饭,饮水吃饭也是千防万防,却到底没料想到,他们敢明目张胆把他堵在草原的泥地里,狞笑着钳制住他,掰开他的下颌,往他嘴里灌下三五种毒药。 目的达成后,他们心满意足、一哄而散,而付奚就像被拍上沙岸后失水瘫软的鱼,一动不动躺在原地,静静等死。 不知是不是以毒攻毒的奇效,他竟奇迹般活了下来。 付奚知道自己的身体终究是受了毒性侵蚀,早已千疮百孔,他不敢把此事告诉那些所谓助他争权的突厥人,他们得知此事,只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那时,他便再无出路了。 他厌倦这里的一切,最初图乐子的心思消磨殆尽,终是做局引了一场乱,九死一生逃回了他的生长之地。 后来辗转求医,有人推算他还有十年寿命,有人断定他活不过二十五,换来调取,都是说他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便没有必要耽误人家正当年华的女娘了。 如黛的远山下,翻身上马的女子风姿特秀,与身后鞔革的轺车一起掉头,行至他们身侧,歉然颔首道:“烦扰你们了,我带他回去。” * 日影西斜,天边尚留着火烧云的余霞,浓重的颜色斑斓绚艳,弥散在暗沉的天边。 方执玉正侍弄石阶下丰韵盈肆的木芍药,其中类别繁多,先春红、颤风娇、一拂黄……由白釉瓜棱形的花浇倾倒出剔亮清水,淋洒在绿萼红蕊上,溅起一阵细碎晶亮的水珠。 裴葭葭在一旁由裴子珩带着抖空竹玩,两绳被女童牵在手中,少年握着她的手,用巧劲往外一勒,空钟轰而疾转,其声清越,引得裴葭葭咯咯作笑。 这时有侍女端来托盏,怜爱道:“瞧小娘子乐的,小脸儿都要比阶下的木芍药红了,快快来饮些蜜水,润一润喉。” 裴葭葭松开长绳,乖巧地跑去,捧过一只菱口盏慢慢啜饮。 裴子珩把空竹收好,又接手方执玉手中的花浇,一面代母侍花,一面皱眉道:“河东动兵了,动静不小。” 方执玉对这些党派纷争知之甚少,可自家夫郎近来因此事奔忙,加上长子前些时日被困其中,她便也有所知悉,“战祸兴亡,受苦的只有穷苦百姓……” 裴子珩自记事情起随他嫁入裴家,裴青云从不薄待他们,他亦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虽练就一身本领,却并不懂得世间疾苦,他所忧虑的,与方执玉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也不知阿兄是否已顺利离开那里。” 方执玉闻言也紧张起来,“子戈出事后,你父亲已着人敲打过那崔节使一番,派出去的精骑也畅通无阻入了河东,又有崔家二郎作保,按理说,不能教扣下罢……” 虽说齐韫素来不与他们亲近,可这数日没有消息,又正是多事之秋,难免会让人多思。 方执玉再没有心情赏览这些花草,匆匆用净帕擦过手,就要出门探听口风,人还未出院门,就有婢女欢天喜地跑来报信:“娘子,大郎君回来了——还带回一位仙姿玉质的女郎呢!” * 齐韫和裴青云父子不和,多年来只一心待在军营,自家府门甚少踏足,而今非但命人收拾久不居住的卧房,还让那妙龄女郎与她临屋而住,实属马头上长角,稀奇事一桩。 天色渐晚,沈怀珠人未安顿好,先后迎来两拨人的造访。 头一拨是领着幼女的方氏。 她先是送了沈怀珠一套赤金嵌南珠的头面,而后温声抚慰一番,又怕太过亲近引得少女嫌恶,很快拉着那唤做裴葭葭的女童走了。 第二拨远没有头一拨和善。 此时卧房已由婢女安置妥当,沈怀珠从满廊馥郁的木芍药中抽身,预备回房沐身松乏。 齐韫回来后当先折去了军营复命,不知何时才会归府,要沈怀珠不必等他。 她在檐下明角灯的辉映中敛衣转身,眸光一闪,与花枝尽头兀立的少年的目光远远撞上。 大抵是肖母,他同齐韫长得不大相像,只有冷着一张脸走近时,才在神态上有些相似。 少年个头已然抽的很高了,走近后垂着眼皮俯视她:“你是沈氏女?” 一个时辰前方执玉来过,曾有意打听了她的本贯,沈怀珠本就没有打算隐瞒,便照实说了。 方执玉的确十分惊疑,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念在不好插手齐韫的事,便未再多问什么。 裴子珩不待她回答,轻蔑嗤道:“谁给你的胆子来河西?” 沈怀珠稍稍一愣,尔后掩唇轻笑,“自然是你阿兄。” 近旁的花团深红浅碧,随着澄黄的光影熠熠生辉,少女倚花傍月,容姿流盼,与他预料中的反应有些出入。 他忍不住皱眉:“你莫不是来蒙骗我阿兄的。” 沈怀珠心中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心道,猜的真准呐。 面上却仍旧淡定,正要开口糊弄他,便听齐韫的声音冷不丁从院门处响起,“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子珩身形微僵,回过头时面上已挂了温驯的笑,一双狭眸微弯,无害极了:“子珩特来拜见未来兄嫂。” 齐韫被他话中的兄嫂二字取悦,语气都不自觉温和许多:“她舟车劳顿,你既拜见过了,便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裴子珩自是乖顺应诺,临走前若有似无扫了沈怀珠一眼,眼风暗含警告。 * 沈怀珠待在裴府的第七日,河东的战事骤然了了。 事因崔景山死了。 死在两军停战,主将会面的画舸之上,被他的手足兄弟崔景明一刀毙命,亲手推进了鲜血浸染的无定河河水中。 就像当初无数个无辜死于河中的平头百姓。 沈怀珠唏嘘不已,并不知功成身退的幕后主使,此时已刻意暴露踪迹,由千牛卫接驾陪护,登上返回京都的车鸾。 周映真赞叹:“圣人英明,不仅及时止损战祸,还借此收拢了崔景明,把控住河东腹地……只是,臣有一事不明,圣人是以何种办法,助其如此顺利戕杀崔景山的?” 魏濯只是笑。 那些比自己弱小的人或物,世人往往不会放在眼里。 就像当初从他手中接过那块有毒的糕饼,毫不设防吞吃腹中的襄王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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