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记得他重重倒在白玉案下时,瞠目欲裂瞪向他的,不甘又怨毒的眼神。 又有何用? 从那时他便知道,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以有很多种办法,但只有示弱,最简单,也最好用。 起初他用这种办法只为生存,如今,是为大业。 他开始真正理解民生二字。 这与他素日所习文书里冰冷的文字不同,与太傅所授课业中晦涩的道理也不同,相比之下,他此次微服,所见所感比前十几年所学之全部都要更真切、更深刻、也更残酷。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帝王,是那些外戚宦臣手中可以随意操控的提线木偶,多年以来,他隐忍不发,步步为营,蛰在暗处布天罗,结地网,只等待最佳时机,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可也只是如此,他想要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肃清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让一切归位。 只是他在谋算中渐渐忘了,他是一国之君,他要做的远不止这些。 他的手中,握着千万人的性命,他们的愁苦哀乐,生死离别都与他有关,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都与这王朝生生相息,所以不该有战火,不该有苦难……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没了先前沉色,只有清亮而坚决的光。 也许要办的事该提前了。 这些獠牙在他面前挥舞嚣张了这么久,他也的确厌烦至极,容忍不下了。
第34章 金鹊门 河东一场风, 河西一场雨。 崔景明的死没能让河东局势彻底尘埃落定,沈雪霄对河西的滋扰已频繁愈甚。 裴府家主与长子以夜继朝数日,终于有时间归府休整, 使裴家迎来数年难得的重聚。 方执玉喜不自胜, 亲手操办筵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府中仆婢忙忙碌碌,也皆是笑面。当家娘子为人宽厚温和, 从来善待体恤下人,今日府中但凡有名有姓的, 无一例外都领到了赏钱。 裴青云书房外的仆僮怀揣着比元日当天还要重几分的赏钱,亲眼见父子二人入内相谈事宜, 心中升出股如释负重的庆幸来。 没有往日的针锋相对, 气氛甚至称得上和缓,想来同心戮力抵御抗外, 让这两位形同陌路的父子有了开解旧怨的时机。 想来血亲之间,哪里就有不可消弭的仇恨?他瞧着大郎君与家主很快就能冰释前嫌, 重拾父子之谊了。 他这想法持续不过半炷香, 书房内徒然传来刺耳的瓷盏碎裂声, 与之相和的,是裴青云怒火中烧的呵斥:“孽子!” 仆僮吓得两腿一颤,缩着脖子收了方才的想法,听得书房内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万里奔腾图下,几案被推翻, 齐韫平静看着满地的青瓷碎片,淡声重复:“我要娶沈怀珠。” 裴青云早已拍案而身, 恨恨指向他,“那沈氏女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让你如此不知轻重?” 齐韫微微蹙眉,似是不大赞成他的说法,只道:“我意已决。” “好一个你意已决!裴子戈,你这样做置河西何地?置大越国威何地?又置你母亲的拼死效忠于何地!”说到最后,裴青云激愤过头,倒退两步,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平复气息。 青年闻声长长呵出一声,匪夷所思般哑然片刻,终是又讽又冷地低低笑起来,他笑得几欲落泪,瓷白的眼皮覆上一层薄红,抬眼时眼中似有水光,神色却是如深潭般寒凉,“你有什么资格提及我母亲?” 裴子珩入府时已至始龀,距齐霜岚陷入那场坍塌不过两年,饶是齐韫彼时再如何不知事都想得明白,他这位与妻子在世时鸾凤和鸣,辞世后悲痛欲绝的好父亲,以往所言所行,全是他装腔作势的丑态。 早在六年前便在外头养了妾室,甚至于守丧之期又得一女,之后便迫不及待抬入府门,尊为正夫人。 薄情寡义之徒,他有什么资格? 但听他嘲弄道:“有悖纲常都娶得,我只要一个沈怀珠,又有何错?” 将及弱冠的青年,在外是威震寰宇的将者,在内亦能撑起门庭,时人对他的评价有心系天下,有谋略过人,有手段狠绝……敬佩的,畏惧的,众口纷纭,却独独没有刻薄二字。 事实上,齐韫本就不是一个刻薄的人,而今,他把所有能拿出的刻薄,全都倾注在了面前这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身上,毫无愧意,唯有畅然。 裴青云于此事上理短,自然而然失了底气,颓声规劝道:“这沈氏女对你的情意有几分真、几分假,你可分得清楚?她处心积虑留在你身边,随你深入河西,住进我们裴家,你当真觉得,她就只为图你裴子戈这份情么?” 齐韫哂笑着,不置可否,“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我这样的俗人。” 他姿态闲适地起身推门,却不及防对上门外少女明润沉定的眼。 她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也不知将屋内的话听去多少,齐韫心中罕见腾起慌乱,连声音都不如常日稳重:“你怎么来了?” 沈怀珠朝他安抚地笑,“我有些话,想同你阿爹说。” 齐韫的第一反应是回绝,不等他开口,沈怀珠已绕过他,轻轻将他推出门去,她指着不远处的怯怯探头的女童,温笑道:“你且先陪葭葭玩一会儿,等我半刻。” 书房的门被缓缓合上,阴影蔓上少女皎皎如月的容颜,连同她柔软的笑靥也一并收敛。 她从容不迫转身,隔着满地狼藉,第一次与这位河西节度使,沈雪霄争锋半生的宿敌,同室相见。 夏日的阳光盛炽,穿透林木的枝叶往屋内晒进一层灼煞的碧光,沈怀珠站在门扉的翳影之中,一时竟看不清这位英豪的面容。 可她觉得并不重要,不论是裴青云,还是沈雪霄。 少女双手交叠,拱手弯腰前推,行的是规规矩矩的天揖礼,她遥遥开口,开门见山道:“裴节使放心,我不会嫁给齐韫。” 裴青云谛视着她,半晌,才冷哼一声:“你果真不是真心相待我儿。” 沈怀珠敛眸几瞬,淡声道:“不论真情还是假意,我总是要回陇右去的,令郎与我并非良缘,这也是您不允的缘由。晚辈自知要厄,此番过来,不为齐韫,也无意河西,只是有些话,想要提醒裴节使。” 她适才的话称得上恳挚,可裴青云对她并未全然相信,只想看她卖什么关子,便道:“你说。” “现今河西陇右情势紧张,晚辈斗胆猜测,您即便不允我做你们裴家的新妇,也不会轻易放我这个筹码离开,是也不是?” 裴青云意外于她对利弊的分析,大方承认:“是又如何?” 沈怀珠摇首:“那您又可知,我……” “父亲”二字在她舌尖转圜一圈,终是叫不出口。 “他,他会以什么由头,大举进攻河西。” 裴青云毫不在意道:“他沈雪霄乱臣贼子,屡次挑衅,我拿他的女儿做筹码,也是大局所迫,又有何惧?” 沈怀珠轻轻叹息,“若当中没什么差池,我自当全力配合裴节使,哪怕以命相抵,助河西免去这场战事,可惜事与愿违,我在他心中的份量,与他的宏图大志相较,实在微不足道。” 裴青云沉默下来,神情冷肃:“你想说什么?” 少女信步跨过脚下杂乱,来到前方耀眼的光辉下,丹唇含笑,“裴节使何必被眼前的小打小闹所烦扰,不如往身后看看,以防落入小人手中那些——声东击西的伎俩。” * 月圆如镜的夏夜,星斗辉映,微风徐徐拂过木芍药娇嫩的红瓣,吹得其簌簌耸动,含羞带怯地往内室漫去浓郁的花香,浮动在一派凌乱而暧昧的喘息中。 青年将少女压在软榻上,一遍又一遍吮吻她的唇瓣,与她津液交互。 她发上不多的簪钗被他拆了个干净,满头乌发铺散,口脂花乱。 他的唇也沾染些许,双眸潋滟,手掌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游走,含糊唤她的名字。 概因在筵席上喝了不少酒的缘故,他难得情绪外露,话音动情,不知是呢喃还是请求:“阿汕,嫁我……嫁我……好不好?” 他的吻急促,沈怀珠无力回应他,只能一味接受他的索吻。 胸骨逐渐传来疼痛,她被压得嘤.咛一声,承受不住,开始伸手推他。 有什么冷沉的硬物掉落在她身上,沈怀珠下意识抓住,触手是繁复的纹路。 她定睛看了许久,声音因长时间的亲吻还有些飘忽:“兵符?” 齐韫低头埋入她的颈窝,亲她的耳垂,闷闷应了一声“嗯”。 沈怀珠神魂骤然归拢,意识总算清醒几分,想到这就是自己最初入局的所求之物,即便如今不需要,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状似玩笑问道:“若我拿着这个,能不能号令你手下的兵?” 齐韫闻言停下动作,与她依偎着在躺在一处,笑:“它不若我管用。” “怎么说?” 青年握住她的手,蹭了蹭她额角的绒发,“河西是我的天地,你拿捏这死物,不如拿捏我。” 沈怀珠凝眉思索,他也静了片刻,忽然认真问:“沈怀珠,你想要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记雷锤,在她的心口猛然一敲,震得她大脑剧烈嗡鸣,连同后背一起惊起密密麻麻的芒粟。 他是何意?难不成他早就察觉出她有问题,如今借着酒劲问出了口?那他为何还要带她来河西?又为何与她……与她这般亲近? 沈怀珠僵硬地转头看他,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双眸,显然是清明一片的,哪还有半分醉意? 她双唇翕动,心跳快得像擂鼓,声音也有些颤抖:“齐韫,其实我……” “如果是要我,我在你手上。” 齐韫没有等她回话,而是牵着她的手贴上他的胸口,沈怀珠便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带着毫无保留的赤诚跃进她的手心。 好像他这个人,真的岁月静好般,只属于她。 “齐韫,我远没有你看到的那样好,我……” 话未说完,青年的吻又不由分说落了下来,这一次,他几乎要将她吞吃腹中,揉进骨血,像是要不死不休与她就此纠缠一生才好。 沈怀珠忘了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是第二日醒来身边空空荡荡,出门问了才知道,齐韫深夜便被叫走,现今已去了各个关口巡视,归期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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