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云听从了她的意见,沈怀珠心中很庆幸,只盼着他们能早日发现鹊关的异常之处,顺利守住河西。 齐韫一连十日没有归府,也没有任何消息,沈怀珠这里平静地如同一潭死水,沈雪霄不曾暗中联系她,她便不知外面有何变动。 这日,沈怀珠正同方执玉闲话,裴葭葭蹲在她们身后滚一只灌了水的琉璃瓶玩,她手中剥着从灵山刚到的荔枝,心不在焉望着天边厚絮的云团。 忽地,身后传来琉璃碎地的声音,瓶中的水炸了一地,女童被吓得大哭起来。 方执玉急忙就去关切幼女的发肤,沈怀珠却觉得心中愈发燥乱,也正要起身表示关心,门外的阍人连跑带喘地过来,道:“娘子!陇右发兵强攻了!” 方执玉听闻此言,连怀中哭嚎的幼女都来不及管,惊声问道:“哪道关口?” “玉门!” 沈怀珠嚯地站起来,不可置信般:“玉门?” “是了!据说来了数万大军,家主已带兵前去御敌,留下大郎君还在金鹊门守关!” 沈怀珠几乎顷刻间便明白怎么回事,飞快前去马厩牵马,半路撞见匆匆回府的裴子珩,急切交代:“快传信让裴节使掉头!速速调兵,去鹊关!” 说完也不待他的反应,策马扬鞭而去。 尘土飞扬,天穹有零星雨点砸到脸上,天地被照得明亮,头顶却是阴抑无光的。 髋骨被震得隐隐作痛,狂乱的风沙吹得沈怀珠几近睁不开眼,眼看马上就要看到鹊关关口,马蹄下遽然传来摇动,震耳欲聋的轰鸣乍然从远处响起,沈怀珠心头一紧。 金鹊门破了—— 鹊关守军与破门而来的陇右军短兵相接,关口的黄沙被血红浸染,尸体横陈。 沈雪霄就端坐在马背上,好整以暇看着齐韫与手下将士一同拼杀。 沈怀珠心神一凛,疾驰到前,自马上飞掠,袖中芒色顿出,连杀三个鹊关守兵。 她单凭一把匕首,地狱恶鬼般,劈肉斩骨杀至齐韫身后。 齐韫尚是酣战,眼前的肉.身毙命倒地,颈脉鲜红的血液飙溅,使他不得不眇目瞬息,避免腥血入眼。 身后传来遑急的呼唤,“将军——” 话未说完,逼人的锋芒已毫不犹豫刺入青年的后背。 齐韫周身顿僵,缓缓回头,看到少女沾血带尘的眉眼,她面无表情看着他,眼中是全然陌生的冷色与漠然。 翻腾的黑云在这须臾间遮天蔽日,恍如即刻就要压下,脚下飞沙走石狂卷。 衣襟内强横地伸进一只手,探取摸索出其中物甚。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她的手腕,黯淡下来的黑眸一瞬不瞬盯着她,像是执着企盼着什么。 可这一刀太疼,疼到他两眼混沌,视线模糊到不堪,他便只看得到那抹冷色。 后背红刀拔刃,带出一阵粘稠的温热,五感流水般倾逝,齐韫再没有任何力气反抗,倒下的前一刻,他听到她缥缈的声音:“后会有期。” 他倒在血污里,在黑云压城落败的境地,看着她高踞马头,逐渐消失在满目飞尘中。 原来那不是娇花,是利刀。 泼天大雨终是倾盆落下,针锥般密匝匝刺在齐韫的身上,他恍恍惚惚想着,是从什么时候生出疑心了呢? 是幽州密林与他短暂交手的黑衣人?峭壁下有力掷出的飞爪?隰城动乱中逆流的身影?还是青石溪边策马伸来的手? 为何一次又一次视而不见?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觉悟,原来将一个人放到心里,是个极其冒险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早在他先前一次次的妥协、心软与逃避中坚定下来,扎根破岩,牢不可催,成为能乱他心神,扰他决策的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如今的这个觉悟,已然太晚了。
第35章 石榴花 雷如千嶂落, 陵雨无情抽打天地,带着麻木不仁的狠意溅开尘泥,牵连出融杂其中的碧血。 陇右与河西的这场闹剧, 以千军万马驰援鹊关为转捩点, 沈雪霄临阵撤兵为终局,就这样荒诞不经而又潦草地结束了。 金鹊门重新修葺之后更加坚固,除却当时破关的乱况, 河西再没有更加惨烈的伤亡。 唯有那位守关的齐小将军。 听闻他在战场上遭逢背叛,险些丢了性命, 现今已重伤卧榻数月不起。 那节使夫人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日急夜急, 鬓发都熬白了半边, 但对于裴青云分拨军中要务给她的亲子,她必然是暗自高兴的。 这些河西的坊间传闻皆是后话, 身处陇右的沈怀珠对此概不知情。 此时,陵雨般的鞭身席卷着飓风将她抽倒在地, 只一鞭, 就够足够她消受半月。 喉头涌上腥甜, 沈怀珠遏制不住,一口鲜血呕在地上,忍痛的呼吸声在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面前传来“咣啷”一声响,繁复纹路的符牒被扔在手边,沾上她的血, 如她一般,像一条拼死挣扎, 妄图求得自游的红尾鱼。 “副阁使既知这兵符无用,还夺回来做什么?”沈雪霄坐于高堂, 寒声发问。 “主上何必多此一问……”沈怀珠咽下一口血,艰难发声,“裴家次子已领亲兵杀来,裴青云也在调集大军,若非我们早早撤离,恐……” “恐河西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沈雪霄怒喝一声,扬手掀翻座畔的熏炉。 未燃尽的香尘带着火星倾洒一地,堂中寂寂,满室无声。 只有谷三哆哆嗦嗦跪下来,鼓足勇气道:“主上息怒,副阁使心细如发,自来行事谨慎,这回必是揆情审势,才会做出这下下之策啊!” “此言有理。”楚念生也站出来,拱手道:“料想副阁使也是别无他法,这才想杀了那齐韫,替主上除去裴青云手下这一猛将,夺走符碟虽是顺手之举,但也是在赌其中利害……” 一旁颧骨微高的男子冷嗤,唱着反调:“我看不尽然,副阁使此次偏误过甚,不单单坏了主上大事,夺回来的符碟也无丝毫用处,甚至连齐韫都没捅透,竟让他生生捡回一条性命,实在是……逃不了倒戈之嫌。” 沈雪霄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闭了闭眼,未置一词。 三日前鹊关尘嚣漫天,山雨欲来,他指剑正待直取河西,她从前方杀到他马前,一脸焦灼地告诉他关内有诈,裴青云领着亲兵即刻就至。 那时除了脚下的残兵败将,放眼往前空空荡荡,滚滚狼烟飘散,被风吹作一道浓厚的烟瘴。 沈雪霄骨脉中喷张的,因攻城掠地而沸腾的血液渐次消凉,过分的顺利让他不由得心生狐疑。 而他那位颇为信赖的副阁使,殷急到眼含热泪,连握刀的手都在止不住颤抖。 他自据之后财赀大多付诸军马,往往缺匮,部下精锐畜养不易,多年蛰伏待发,最是爱惜羽翼,若只因一时之快自入罗网,实在是万分的不值当。 是以撤军五里,那裴青云次子率亲兵而来;十里,不闻响动;二十里,裴青云才带大军姗姗来迟。 若非沈怀珠多番劝阻,这时间足矣让他踏平河西,打通两地之间的犄角,彻底垄断陇西。 思及此,沈雪霄的目光如一把刮骨刀,从沈怀珠身上寸寸刮过。 她这大相径庭的行事之风,让他内心犹疑斗转。 “为何要退阁?”沈雪霄反问她入堂时的话。 少女发丝凌乱,血染朱唇,一张笑靥已然不成,却仍扯着唇角冷笑,“做一把刀做的久了,想当回人。” 沈雪霄面色陡然阴沉,“你未将此事办妥,却乘机骗走最后一颗解药,如今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话落地,施刑之人洞悉主子的想法,一鞭毫不留情笞到少女身上。 沈怀珠这次咬牙受下,却还是因着贯力再度扑倒,唇间的血一个劲往外溢,她吐字不清,思路却异常明晰,“您最初要的……不就是齐韫身上的兵符?如今、手下为您拿来了……堂堂大梁国君,难道要言而无信?” 她缓了缓,似是知道裴青云要说什么,提前堵住他的话,“至于途中的迁令,合该算到另一回去……” 沈雪霄看着面前强撑意识的少女,皮笑肉不笑,“一载不见,副阁使口齿见长。” 身后的人又要甩鞭,正是蓄力,被门外清朗的一声“慢着”打断。 沈怀珠在混沌中觉得这嗓音很是熟悉,努力地转了转眼,想要看清此人的面孔,却到底只看到那雪色襕衫上的一角蔓草暗纹。 * 沈怀珠清醒过来,视线中出现的是刺亮白光中年轻郎君如描的侧影。 让她恍惚以为,这又是在河西哪个平白无故而暗流涌动的日子,她在晨曦初照中迷蒙睁眼,数日不见的那人安静坐在她的榻边,正低头认真翻看手中军册,见她醒来,紧琐的眉目舒展,温声道:“醒了?” “醒了?” 榻边人的声音与记忆中重叠,音色却与她所惦念的并不相合。 沈怀珠凝聚目光,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内睑偏细长的杏仁眼,鼻梁挺直,唇形锋利,墨色青丝与雪色襕衫相衬,瞧上去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分明是不该出现在此地的。 可沈怀珠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当初在隰城曾数次阻拦她—— “沈娘子无梯无凭,如何能走?” “……齐小将军乃至诚之人,沈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那时他或许在说—— 拿不到兵符,你如何回去? 骗取齐韫的信任不容易,难道就要这样轻易放弃? 何不再等等,等一个最佳时机,我会助你做最好的打算…… 沈怀珠平生从未觉得这样累过,她不再看他,只轻声道:“多谢你救我。” 周映真依旧是端方雅正的姿态,这回却摒弃了那些弯弯绕绕,直白道:“不枉我日夜兼程,好赖没让你挨上第三鞭。” 沈怀珠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你到底是谁?” 周映真微微叹了口气,尾调拉长,带着几分真情实意的纵容:“第一次见面就同你说过,是故人呐,沈娘子。” “我不记得你。”沈怀珠说。 “没什么好记得的。”他并不失望,淡笑说:“你只需记得,我与你是同一路人。” 他这突如其来的示好,让沈怀珠心生诧异,她来不及思索其中关节,只道:“或许以前是,但很快就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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