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的“寡妇杀叔案”, 就发生在一个闭塞偏僻的小村庄里。 小村庄叫“吴家村”,案件的过程也很简单,说是有一户人家,姓“吴”,吴家为两兄弟, 父早亡,只有一个母亲,带着俩兄弟过活。 这寡妇姓王, 说是寡妇先嫁给了吴家长子,长子死后, 还有个次子, 而寡妇觉得丈夫死了,这个家也没指望了, 所以想要霸占家中钱财,便想趁着次子睡觉时,将次子打死,继承财产, 而恰好被起夜的吴家老母瞧见了, 吴家老母高嚷着唤来了众人,将王寡妇当场捉拿。 便称此案为“寡妇杀叔案”。 村子里是有村长的, 在一个村庄里,村长的权利极大,几乎可以断村民生死,按理来说,这种小案件,甚至都不会报官,只由村长一句话,便都自行处置了去,但这案子之所以送到镇上,是因这寡妇的弟弟不认为自己的姐姐是贪财、害人之人,一直咬牙抗争,不允村内自行判罚,才保住了着寡妇的一条命。 且,这寡妇的弟弟是个读书人,是个秀才,日后是可能会做官的,村中人忌惮他,这秀才一闹,此事才送到了衙门口去查。 恰好程小旗来要案子,便将这小案子要来,领着萧言暮来看。 从京中出来,赶到这小城镇,足足用了一整个上午的时辰,到了午时,他们才到了这个小城镇的官衙。 小城镇偏僻,街头巷尾的路都是土路,未曾铺过瓷砖,马车在这种道上根本跑不快,只有骑马,周遭还有推驴车押货的,将黄土路踩的飞沙漫天,使人的衣摆下方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黄沙,一抖衣裳,便有尘雾扬起,行过的驴车一边走一边排泄,地面上都一股臭烘烘的味儿,直熏人的面。 程小旗恐萧言暮觉得此处腌臜,或者旅途疲惫,便回过头去问她:“我们已到了此处衙门,这寡妇也被暂时的收押进了城镇的天牢里,你还想要继续看吗?” 这一路舟车劳顿,极耗人力气,程小旗人高马大,比之寻常男子还强盛三分,又常年纵马,自然不惧这些疲累,但萧言暮纤细的像是风中青柳,身薄体弱,这一趟怕是跑的腰酸背痛。 程小旗问话时,正好瞧见萧言暮侧脸。 萧言暮骑在马上,面上还戴着面具,看不见五官轮廓,只能瞧见如玉的一小截下颌,她脊背挺直的坐在马上,一阵风吹来,她身上的雅兰色锦袍被吹动,勾勒出一层薄薄的背的形状来。 “继续。”萧言暮裹紧了身上的锦袍,因为戴着面具,所以说话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闷,还带着几分嘶哑之意。 “好。”程小旗便带她下了马,便直奔衙门。 查案的过程很简单,先提审嫌疑人,然后再看尸体,必要时可以再去案发现场走一走,如果还有其余的证人,还可以叫证人来问话,在这种小地方查案,自然不需要什么“铁证如山”。 衙门内有县令,但是此处县令早已下职,一个县令,也懒得因为一个小案子而和他们周旋,只派了查案的捕头来带他们了解案件。 捕头与他们之间罪责划分不同,但也听说过锦衣卫的大名,所以算不得敷衍,接见了他们后,便亲自带着他们下了天牢。 县衙的天牢并非是建造在地面底下的,只是找了几个土夯的库房,以铁栅栏一拦便成了,天牢靠近棚顶处有一块几寸见方的长方形缺口为窗,晨光与冷风都从外面钻进来。 一进了天牢里,视野便暗了,这里白日间都瞧不清楚,天一擦黑则必须要点着蜡烛,不然瞧不见的,走几步路,便觉得一股子腥臭味儿直扑人面,还隐隐夹杂着骚气,捕头走在前头,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一边走一边说道:“二位大人,这王寡妇倔得很,死不认罪,若有什么污言秽语冲撞,还请大人们担待。” 天牢中,捕头走在最前面,程小旗跟在中间,萧言暮则随在第三位,在第四位,是沈府的私兵,负责保护萧言暮的。 程小旗行在萧言暮身前,问道:“可用了刑?” 他们这种小地方审案并不讲究什么罪证,屈打成招都有,不像是一些王公大臣犯案,必须找来证据才能定罪,在这些牢狱中,只要没人瞧见的地方,用刑是常事。 更何况,一个寡妇,就算是被用了刑也没法子上告。 “用了些轻的。”捕头道:“她弟弟是秀才,一直往衙门递状纸,所以未曾上重刑。” 这样说来,她弟弟倒是个关照姐姐的。 只是她弟弟的关照在捕头眼里似乎变成了一种“威胁与麻烦”,所以捕头的语气很不客气,只冷嘲热讽道:“人证物证都在,都能给那王寡妇判了,偏生这秀才聒噪个没完,上跳下窜。”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牢狱内,走到了关押王寡妇的狱房前。 萧言暮往栅栏里面一看,便瞧见了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看着膀大腰圆,一瞧就是干惯了力气活的,身上穿着的是一套黑色棉衣,很耐脏,上面有打补丁,看着便是个普通农户模样,面容瞧着不算多俏美,但面大盘圆,瞧着也飒爽,只是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听见动静,便扑过来磕头,撕心裂肺的喊:“大人,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 整个牢房内都是她的惨叫声和磕头声。 这是萧言暮第一回 见到这种场面,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因为生死不定,所以外貌什么的都不再顾得上整理,脏乱的跟外面的乞儿差不多,又因为恐慌,不知自己的结果如何,所以一见了人,就像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磕头。 她不知道磕头会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已经死到临头,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萧言暮又一次感受到了“权势”,她现在如她自己所愿,能够掌控权势了。 她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能影响栅栏里面的这个王寡妇的生死。 按理来说,萧言暮现在不再是“被权势压迫”的一方,而是“手握权势”的那一方,但是当她看到那王寡妇迫于生命的威压,向她跪下磕头的时候,也没有产生“掌控”、“得意”的快感,反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似是压着一块巨石。 她“砰砰”的磕头声似是撞在了萧言暮心里,她磕一下,萧言暮的心就沉一下。 一种奇怪的压力使萧言暮心口骤紧,她来之前的“兴致盎然”和“趣味驱使”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王寡妇见了血、通红一片的额头。 在这一刻,萧言暮突然意识到了,她以为是“晋升”的路,她以为的功绩,在其他人的身上,却是一条难以跨越的阴曹劫难,这一场灾祸熬过去,王寡妇运气好,活了,运气不好,直接死掉。 她一时间心乱如麻。 而捕头和程小旗似乎已经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了,捕头呵斥王寡妇“闭嘴”,程小旗则是道:“我问你两句话,你如实回答。” 一般来说,审案应该去找一个安静的牢房审问的,但程小旗不是县衙的人,所以一切从简,直接开问便是。 王寡妇跪在地上,抽噎的诉说道:“民女,民女未曾想打死叔叔,侵占家产,是叔叔,想要娶我做了妻。” “我们民家穷,叔叔娶不起媳妇儿了,家里也掏不出银钱来做聘礼,见我夫君死了,便想直接娶了我做妻子,兄妻弟承,用我来生儿育女,延续香火,我那婆婆也是一个意思,可民女不想如此,民女只想回了娘家,另择一门亲事。” 王寡妇本就磕的血肉模糊,又疼又委屈,一说起旧事来,眼泪“唰”一下便下来了,她道:“可我婆婆不允,当初娶了我也是花了银子的,她非叫我将聘礼吐出来,可我哪有聘礼?当初我夫亡故前,全都掏出来给我夫治病了,我只想走,回去另选个条件好些的人家过日子,我婆婆怕我走,就在那天晚上,给我喝了些酒,想让我叔叔与我先睡到一起,成了事,便将我拴住了。” 王寡妇说到此处,哭腔中又带起了几分恨意,咬牙切齿道:“可我当时并未酒醉,叔叔一进我屋子我就知道了,我激烈反抗下,打死了我叔叔,我叔叔死过去了!我那婆婆为了诬陷我,便说是我想贪图家财,杀了我叔叔,实则,是她想和叔叔先□□我!” “青天大老爷,您可一定要给我做主啊!”她分不清县衙捕快和锦衣卫的区别,也不知道萧言暮是谁,她只管对着他们磕头,希望能磕出一条生路来。 王寡妇说到这儿,案件就很清晰了,王寡妇说,是叔叔和婆婆为了留下她生孩子、害她,而婆婆则说,是王寡妇贪图家财,想弄死叔叔。 而叔叔真的死在了王寡妇手里,这是抵赖不得的。 程小旗又问了两句关于时辰的话,王寡妇对答如流,显然这番话已经被问询过很多次了,说到最后,程小旗不问了,王寡妇还给程小旗磕头:“青天大老爷,民女真是冤枉的啊!” 捕快不耐烦的敲了敲栅栏,呵斥道:“闭嘴!” 王寡妇似是极怕这捕快,瑟缩着肩膀缩了回去,不敢再言语了。 捕快转而又带着程小旗和萧言暮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二位可千万别信这个女人的话,她就是想拿着钱财走人!” 萧言暮很想问问“你为何说这女人是为了钱”,但是怕自己多说多错,所以硬忍了回去,只沉默的看向程小旗。 程小旗从见了那女人起便是一副冷淡的姿态,现下听这捕快的话,也只是略带疑问的“哦”了一声,道:“这位兄台为何如此认定呢?” 捕快哼了一声,道:“她是外嫁到我们村儿里的,她嫁给她男人之后,没多久她男人就死了,一场急病直接要了命,男人死了,她不想留下好好过日子,转头就想回娘家,怎么看都有问题!一看就是个骗彩礼的!” “兄台是吴家村的人?”程小旗问。 捕快点头,道:“没错!” 程小旗低低的“嗯”了一声,没有再打探,只道:“领我们去看看王寡妇叔叔的尸体。” 捕快应了一声“是”,随后带他们出了天牢,去了衙门内停尸的地方。 现在案子还没结束,这尸体就不能送回去,所以一直放在衙门后的停尸间,最近没有什么案子,所以偌大的停尸间里只有一具尸体。 幸而现下是冬日,天冷的很,尸体还没烂,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伤口。 停尸间里没有明火,四周都很冷,周遭的窗户上还钉死了木板,用以遮挡光芒,免得晒到尸首,程小旗进来之后,捕快才点了一根蜡烛,在蜡烛的照耀下,他们过来看这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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