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件事,现在只要一想到沈溯,她脑子里就浮现出李千户当时所说的话。 “沈提灯这个人,嘴比骨头硬脸比宣纸薄心比针尖小,让他豁出去一次可不容易,估计半夜里想起来这些丢脸事儿都咬牙,一整晚都睡不着呢。” 沈溯昨天晚上,该不会真的一整夜都在想这些事,而没有睡觉吧? 一想到那个画面,萧言暮觉得一点点奇怪的心思在心底里蔓延,原本的俱意都散了几分,隐隐又觉得有点好笑。 她突然涌起来一种兴趣来,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真的很想看看沈溯被气的辗转反侧是什么样。 沈溯应当不会被气的半夜在床上睡不着吧?他看起来分明是个冷静至极的人。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她出来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的,远处的金乌藏在沈府屋檐后,将沈府赤色的屋檐照出了一抹流淌的金色,屋檐上蹲着的石兽张着大嘴,一截雾松的枝探出院墙来,静静地绿着。 她即将离开,再也不回来。 萧言暮的心里流淌出了几分奇异的不舍。 但下一刻,马儿就已经跑起来,带着她离开了沈府,去往了南典府司。 今日司内很忙,每个锦衣校尉都有自己要查的人,各种各样的案子堆积在他们身上,他们就像是机关枢纽一样转来转去,沈溯很早就到了南典府司,比萧言暮要早一个多时辰,现在正在司内忙。 相比之下,南典府司的仵作大衙房便十分安静了。 南典府司的案子其实并不多,南典府司主管监视审听,存储档案,很少出去查案,如果不是沈溯接了圣上指派的案子,南典府司从年到尾都不出去抓人的,所以用得上仵作的地方更少,一整日的时间,几乎都在大衙房里坐着。 刘师父和李师父早都习惯这样的日子了,俩人一人一个大躺椅,旁边摆了个茶几,茶几上放着蜜饯干果和杯盏,一副摇摇晃晃养老的姿态。 赵恒之昨日值夜,今日上午有半日假,所以上午就只有萧言暮一个新来的小仵作在。 怪不得沈溯肯将她调进南典府司,因为这破地方是真没什么活儿,只要安安稳稳的留在仵作大衙房里就行。 萧言暮趁着午休,跟刘师父出去用膳时,还跟刘师父提了说想在附近找住宅居住的事情,刘师父大手一挥,道:“便住在我隔壁院子里吧,这破地方的屋子不值钱,都是咱们南典府司的人租住,家家户户都是邻居,我当时买了一个大宅院,旁边空了一个西厢房,你无事便过来一道住,没事儿给老人家做两口饭吃。” 这倒是好,解决了萧言暮的燃眉之急,自然连忙应下。 午休时候刚过,萧言暮便与程小旗道她在外寻了住处,不回沈府住的事情,程小旗闻言便去请示了沈溯,不过片刻功夫,程小旗就回来了,在仵作大衙房外寻了萧言暮,俩人站在廊檐下,廊柱旁讲话。 萧言暮被程小旗叫出来的时候,瞧见程小旗整个人畏畏缩缩的躲在廊檐旁边,一副十分心虚纠结的样子,萧言暮来了后,她还欲言又止。 “怎么了?”萧言暮挑眉问她。 程小旗迟疑着看着萧言暮,先是左右扫了一圈,然后才与萧言暮道:“你是不是跟沈千户吵架了啊?我将你说要搬离沈府的事儿跟沈千户说了,然后沈千户很生气,他脸都沉下来了,他说——” 萧言暮想起了之前她的猜测,又想到沈溯昨天晚上可能被气的一晚上没睡着,便跟着问:“他说什么?” “沈千户说,我的任务结束了,我不需要跟随保护你了。”程小旗一摊手,道:“所以我问你,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之前程小旗还记得沈溯对萧言暮堪称“予取予求”的模样,怎么一转头,俩人突然就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了? “没有。”萧言暮含糊的带过了这个话题,她总不能讲“是我拒绝了沈溯所以沈溯晚上气的一晚上睡不着现在才会要你离开”这样的话,所以她只是说道:“我跟刘师父说,租住他的院子。” 程小旗想了想后,点头道:“挺好,刘师父的院子在集市比较近的位置,来回不过一刻钟,颇近。” 反正比沈府好多了,沈府走一趟,能被北风吹冻骨头。 程小旗还跟萧言暮约了晚上一起去吃饭——反正程小旗最近也没什么任务背在身上,悠闲。 脱离了沈府,脱离了沈溯之后,萧言暮的生活突然变的空旷而繁琐。 空旷是因为她的一切变得重复而单调,上值,下值,仿佛没有别的事情,繁琐是因为没有了宽敞舒适的屋子与可口的食物、适合的衣裳,一切都要她自己来安置,所以生活一下子变得繁琐起来,有无数小事要处理,堆砌在一起,叫她暂时没有时间去思考太多。 这样的生活,让她突然觉得她像是回到了村子中。 她幼年时,也是为了一点东西这样奔波,只是那时候要带一个弟弟,也没什么见识心智,所以远没有现在轻松体面,游刃有余。 她坠入到生活的琐碎里,但却觉得很好,她有了一个可以栖身的房子,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落雪看雪,结冰赏冰,偶尔做做药,分发给一些穷苦的平民,而且她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意义。 期间,她被抽调去做过一次女子尸身的尸检,就如同李千户之前记载过的一般,但是并非是未婚女子怀孕落水,而是一场家宅斗争,竟然闹出嫡女抢婚,毒杀了庶女的事情,被言官弹劾,找去锦衣卫验的尸。 后来,她寻找到一些证据证明,那嫡女是被冤枉的,帮着那位嫡女翻了一次身,否则毒杀庶女的罪责一压下来,她就算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她在案件结束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她当时为什么着了魔一样想进南典府司。 她最开始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权势,后来才知道,她看到的是弱者的公平,她迫切的想要掌握权利,是因为她迫切的想要公平。 因为她被欺压过,所以她想成长,因为她被欺压过,所以她想要庇佑同样被欺压过的人,就像是淋过雨的人,总想将自己的伞分给别人。 后来,那位嫡女专门来谢过她,萧言暮没有收她的礼,但萧言暮后来每每遇到什么困窘的时候,想的都是那位嫡女的脸。 她渐渐融入了这样的生活,她所做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她生长出能保护自己的枝丫,同时也能庇佑一些比她还要弱的弱者。 这样的日子让萧言暮觉得安稳又满足,她没有依附旁人的枝丫,而是自己扎根,生出鲜嫩的新叶。 直到萧言暮那一日下职后,行在回家的路上时,遇见了一个她并不想遇见的人。 那时夜色已经有些晚了,冬日的天黑的早,萧言暮提着灯笼行路,当她行到家门口时,远远瞧见了一个乞儿。 乞儿狼狈的趴伏在地上,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衫单薄,在昏暗间瞧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团轮廓,隐隐散发着些许恶臭。 萧言暮警惕的站住了脚步。 冬日里的乞丐也很可怕,他们有时候跟流寇没有区别,偷窃是小的,甚至可能抢劫,她正在想要不要向别人求助赶走这个乞丐的时候,突然听见那个乞丐高声喊道:“姐!”
第47章 我好你 这一声“姐”尾音都在颤, 裹在寒风中,听的萧言暮一惊。 她被震在原地,直到那蜷缩在门口的人看见她, 急迫的昂起头, 在月色下露出一张肮脏的、消瘦的面庞。 此刻, 那张面庞上浸着喜悦和激动,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了一根浮木, 他努力的扑过去,拖着断腿,一点一点接近萧言暮。 是好久不见的萧言谨。 冬日有雪,而出了京城、京郊这种地方并不会铺满瓷砖,所以地面都是泥泞肮脏的, 萧言谨趴在地上,身上满是黑色的污脏,一靠近了, 便飘着一股恶臭。 形销骨立,狼狈至极, 那张脸更是瘦到脱相, 只有一张薄薄的皮挂在骨头上,他爬过来的时候, 简直像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 萧言暮的脑海里闪过的,是萧言谨那日在韩府中,将她推下池塘的样子。 那时的萧言谨有一张细皮嫩肉的脸,穿着华美的衣裳, 佩戴着昂贵的玉佩, 一副风流倜傥五陵年少的模样,拧着眉看着她, 和她分析利弊,叫她忍受这一时,跟韩临渊服软。 但是一转头,不过十几日的功夫,萧言谨便成了这般模样,叫萧言暮见了,都认不出来这是她弟弟。 在瞧见萧言谨变成这样的那一瞬间,萧言暮心里是涌起来些痛的。 他们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姐弟。 当初萧言谨选择帮韩临渊,背弃萧言暮的时候,萧言暮失望厌恨间,也弃了萧言谨,不再管萧言谨的死活。 她最后一次见到萧言谨,就是在山覃郡主府里,她之前便想,按着韩府人的脾气秉性,一定不会让萧言谨好过,但是她没想到,萧言谨竟然会落魄至此。 看来,当初他抛弃姐姐也要跟随的姐夫,最后也没有保一把萧言谨。 如果韩临渊出手,萧言谨最起码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想起来过去那些旧事,萧言暮的心又冷了些,她眉眼间都沁着凉意,像是一尊通透的玉人,瞧不见任何波动。 她就那样凉着眉眼,看着萧言谨一点一点爬过来。 “阿姐!”瞧见了萧言暮如此模样,萧言谨心底里顿时凉了几分,但他却没有停下,而是更用力的爬到萧言暮的面前来,因为攀爬困难,所以他的手肘处的衣物都是烂的,肮脏的雪水和冻疮混在一起,一爬起来,都呼哧呼哧的喘气。 “阿姐——”萧言谨知道萧言暮的性子,太硬了,硬的像是块石头,他怕萧言暮丢下他不管,所以他高声喊道:“阿姐,我知道错了。” 他只喊了这么一声后,眼泪便顺着眼眶啪啪的往下掉。 萧言谨年岁比萧言暮还小些,年幼时未曾吃过养家的苦,长大了便跟着萧言暮一起进了韩府,被韩临渊手把手带着,锦衣玉食养着,诗词歌赋张口就来,人生坎坷却是从未曾尝过,这段日子将他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看见了萧言暮,才找到了一线生机。 “姐姐,你原谅我好不好?”萧言谨嚎啕大哭:“我知道错了,我当初不该去帮着姐夫,姐姐,现在姐夫把我赶出来了,我的腿也被打断了,姐姐,你帮我一把吧。” 这世间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接纳他,那就应该是他的姐姐。 他的血脉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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