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命数 本以为师父会带他去书房好好同他讲道理, 谁知黄挚并未带着他回山水清音堂,而是去了矗立于云浦山巅的天权楼。 黄挚在辞官前,整日为了朝政殚精竭虑, 待来了云浦, 便一心一意修黄老之道,还开辟了观象授时的新爱好。 这天权楼便是他为了方便观测天象而修建,所谓天权, 于星象书上记载为文曲星之另名。 登临高楼,明朗夜空上的繁星点点璀璨, 忽明忽灭, 交替闪烁, 着实引得人移不开目光,欲向浩瀚银河扑身而去。 即便朗月澄明,也丝毫不掩众星光芒。 如此夜空,纵然满腹低落如宣晟,也不禁看得屏息几瞬, 将不愉的心情抛诸九霄云外。 黄挚看着爱徒略有稚气的面庞,捻须道:“晟儿,是否对师父过于溺爱纵容你师妹心有不解?” 虽则宣晟并无质疑师父的意图, 可他确实对此感到困惑。 闻言, 他低下头,带着难言的沮丧“嗯”了一声。 都怪他, 为了这一点私念, 害得师妹发起高烧, 害得师父师娘担心操劳, 都是他的不对。 “你素来聪慧,须知不可总将一切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否则你会活得很累。今日虽然是你拒绝了你师妹的要求,才致使她私自外出发起高烧,但归根结底并非是你的过错,所以你也无需自责,师父师娘照顾你师妹是应该的,与你无关,听明白了?” 师父如此宽宏通达,愈发令宣晟自惭形秽。 黄挚转而道:“你师妹,只是看着风光,实则是个可怜的孩子。出身天潢贵胄之家,坐拥天下最尊贵的身份,却不能如寻常人家子女一般受父母疼爱关怀,只因那九五至尊所在的地方,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天真无邪和不设防备。可偏偏她这性子,最不适合生在那金玉福地。世间之事,种因得果,论起来,是为师多年前行了错事,种下恶果 ,如今总忍不住想要尽心弥补,对她再好一些,让她将失去的都能从我和你师娘身上找回来。” 宣晟骤然一惊,不解师父话中的含义。 “师父……” 黄挚抬手止住他的话语,继续道:“晟儿,为师教你诸般学问,却唯独不曾传授过这天象一门,你可知为何?” 宣晟不解摇头,却知恩师话里有话,于是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文。 果然,黄挚继续道:“人尽可观天测命,但却不能从中窥知一生祸福。若是将人生浮沉之事都依托于天命,为了抢夺福运、规避祸事,便会生出惰性、恶意乃至贪婪之心来。如此,原有的命数也会遭到破坏。所以民间算命先生常言,命不可多算,越算越薄,正是如此。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明此理,只想处处占尽先机胜天半子,然而往往事与愿违。” 这话说得玄乎,宣晟有些不得其解。 黄挚叹息一生,道:“我一生中最为后悔之事,就是曾在多年前,年少轻狂时学了些本事便喜于卖弄,不自量力为一位友人观测了天命,而后种种祸根,皆由此埋下。” “那时,我断言他虽有九五之尊的命数,但终究算不得圆满。因他后嗣中有一女子命数格外强盛,其他子嗣都为避她而无法降生。如此一来,他虽能王霸天下一时,但到头来却要为后嗣子女缘薄弱一事劳心费力。” 此话一出,宣晟忽然意识到师父在说什么。 他张口欲言,黄挚却摇摇头打断他,继续道:“可是后来陆陆续续降生的后嗣,让他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我也自疑是否当时太过年轻而妄断。谁知,即便旁宗有后,唯独他最喜爱的长子,除了育有一女,便再无子嗣诞生。” “而后长子身患重病,眼看着就要应验当年我的谶语,他无法忍受长子可能无后的命运,便决定……杀了那可怜的小孙女,改变所谓子女缘薄弱的命格。” 长夜寂寂,连素日最爱夜啼的杜鹃也歇了声响,除却万里繁星仍旧无言闪烁,默默倾听。 宣晟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时间剧烈起来,几近失控。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张冰雪可爱,或哭或笑总是生动的面容。 他无法想象杀死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更遑论杀死如此生机勃勃的一条性命。 而要杀她的人,是她的亲爷爷,那个手掌天下大权,身居至尊皇位的当今天子。 永嘉郡主……如此一个言笑晏晏、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谁人看她都是鲜花着锦、风光无限的金枝玉叶,谁知她独享万千宠爱的背后竟然是被亲人嫌恶的命运。 骤然间,宣晟从前对温憬仪的厌恶如烟消云散。 他虽身世凋零,但却有真心疼爱他的师父师娘,足以慰藉一生。 温憬仪虽时时刻刻将皇祖父对她千万般宠爱挂在嘴边,但她却不知背后曲折的人心,并不如她以为的那般美好。 “师父……”宣晟再度开口,隐隐竟有一丝哭腔,可开了口,他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他想求师父救救师妹,不要让她死。 黄挚亦是长长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是我害了你师妹,若非我当年心高气傲胡乱妄言,她也不会遭此横祸。幸而那人终有一丝不忍,来信问我,我才得知他心中的想法。若当真任由他造下如此杀孽,我非但无颜面对天地苍生,更要为害死一条幼小无辜的生命而终生难安了!” 话至激愤处,黄挚的声音都在颤栗,语调中满是痛悔之意。 “我万万不会允许他妄造杀孽,坚持要他将孙女送来由我教养。如此远远避开,自然无碍于她父母,我也能有机会对那孩子稍作补偿,以宽心怀。” 说完此番话,黄挚譬如被抽去筋骨,无力地依靠在廊柱上,声音疲惫不已:“晟儿,冥冥之中,天命之道自有定数,不可强求,你须切记。如今的结果,何尝不是我当年观天测命种下的因由。我这一生,后悔之事数不胜数,其中你大师父和你师妹,是我最对不起的二人,每每于午夜梦回,总是惊醒,后怕不已。或许将来某日,我能将我这把老骨头舍出去,还了这命债,才可放心撒手于九泉吧……“ 谁知一语成谶,师父当真惨死于那人派来的杀手刀下。 宣晟于回忆中抽出神思,手中的不倒翁依旧笑得满面和煦,没有一丝烦恼能够干扰它。 若命运果然自有定数,盛德太子注定无子,为何偏偏会有温选的存在? 若命运可由人力改变,为何师父师母终究难逃惨死? 这一切,再也不会有答案。 自从在天权楼与师父深谈过后,宣晟彻底放下了对温憬仪的最后一丝排斥,无论她有多淘气、招惹多大的是非,都只是默默为她扫尾,抑或是接受惩罚。 只要她开了口想要的东西,他都心甘情愿陪着她去取得。 即便他要付出许多个漫漫长夜来补回该读的书、该写的字,依旧无怨无悔,甚至比起从前心中更为安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他的命数是在失去父母后遇到了待他恩重如山的大师父和师父师母,那么温憬仪的命数,或许就是在生死危机之后遇到了他。 守护她,就是他该做的事,直至如今,也不改初衷。 思及此,宣晟挥手扑灭烛光,那蜡泪终于不再滴下,而是浅浅凝结。 *** 温憬仪真是恨死自己这一有心事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习性。 她眼睁睁看着铜镜里泛着黯淡的眼睛、略有乌青的眼下,心知肚明自己今日必定要露出痕迹。 心高气傲的永嘉郡主,屡屡在少师大人手下接连受挫,岂还有天理? “不去了!”她一赌气,摔了手中犀牛角梳在妆台上,不满道。 可一转眼,又见妆台旁边原本搁置了不倒翁的地方空空如也,她又生出不服气来:“我偏要去,分明是我的东西 ,哪有被他占了的道理。” 这连番情绪转变,令进来侍奉的许阙愈发小心翼翼。 如今她可还是戴罪之身,若是惹恼了郡主将她打发回去,她后悔都来不及。 在永嘉郡主身边服侍,可比在庄主手下舒坦自由多了,郡主可不会对她百般约束要求。 “郡主,庄主吩咐我来请你。”她老老实实道。 袖丹嘴快:“你这‘你你我我’的毛病,究竟能不能改了,可别叫别人说郡主府上没规矩。” 许阙斜眼看她:“郡主都没说什么呢。再说了,这是在云浦,不是在郡主府,若是回了京城,我自然会改。” “你!”袖丹不料她竟敢回嘴,一时气结:“无礼的山野女子!” 温憬仪“啪”地拍了妆台,烦躁道:“好了!都给我消停会儿!” 见两人都低下了脑袋,她才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总是这般针尖对麦芒的。许阙,你私下里的规矩差些我也不曾刻薄你,总之明面上不许落了给别人说嘴的把柄。袖丹,你心直口快也难免有冒犯的地方,我待你难道就不宽厚了?你们彼此之间应当互相扶持,同心协力,若再是这般鸡飞狗跳的,就统统给我洒扫洗衣去,让你们静静心。” 写云居里一时静悄悄的,素来好性的郡主今日不知缘何生气,倒令两个姑娘都涨红了脸十分懊悔。 璧青见状,岔开话题:“郡主,少师大人邀您今日去后山转转,眼下已近巳时,您要先用早膳吗?” 这是在婉转提醒她,时间快来不及了。 温憬仪没什么心情:“随意用些吧,你看着弄点。” “是。”璧青蹲了个福礼,又问:“今日郡主要点谁随您一道出行?” 闻言,温憬仪看了看眼前低垂着脑袋的二人,“哼”道:“还一道出行,若是又在半途吵起来,我是不是还得劝你们的架?谁都不必跟着我,我自己清净。璧青,你也留下来,好好看着她们两个,若再吵,休怪我家法伺候!” 她语调又严又急,充斥着不可反驳的威严,令三人都不敢再多说半字。 若论对云浦的熟悉,无人能出温憬仪其右。 她不带着侍女,反倒轻松自在,岔过山间小径随意闲逛着往约定好的地方行去。 眼下正是荼蘼花盛开的时节,她随性而行,一时来了兴致,折下一大捧抱在怀中,花色如雪,衬得人面如玉,清丽明艳。 时而随风飘落的片片花瓣环落在她四周,裙摆随风微动,移步换履间有浅浅清香跟随,情状极美。 宣晟坐在小亭内饮茶等候着她,见此情此景,不由微微敛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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