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脸色红得不太自然,眼眶也有些微发红, 默默抿着嘴背对少师大人坐在一侧椅子上, 听见她进来, 只不过匆匆看了一眼,就慌忙挪开视线。 少师大人端坐在书案后的梨木椅上,一手持着信笺,极是聚精会神,毫不被这动静干扰。 只有略微放松的唇角, 泄露了一丝他此时的心情。 “郡主,水来了,奴婢服侍您盥洗。”她不敢再看, 只做不知, 对温憬仪道。 温憬仪抿着嘴站起身来,走到那铜盆前, 展开蜷缩着的右手。 纵然以璧青素来的沉稳, 此时也不由吃惊:“郡主的手怎会如此?” 那莹白指掌上, 染透了乌黑墨渍, 已经渗入掌纹之内。 温憬仪摇摇头不欲多言,她便不再问, 只拿起温憬仪的手放入水中,用软帕一点点擦拭洗净。 “回去后早些歇息,明日带你去后山转转。”宣晟正提笔而书,心有旁骛毫不干扰,尚有余心叮嘱。 只听温憬仪“嗯”了一声,璧青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她。 那声音里,分明有难以抑制的颤抖。 收拾完毕,温憬仪头也不回地待着璧青出了正堂,她身后,宣晟顿住笔,抬头看向她离去的方向,俊朗眉目上隐含笑意。 书案上,两只不倒翁相靠,依稀还留有方才摇来晃去的余韵。 宣晟不禁拿起来端详。 这不倒翁出自他手,可此时再看,却和当初的模样有些许不一,应是心境不同所致。 回写云居的路,温憬仪走了数遍,却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慌不择路。 “郡主当心!”壁青和袖丹几乎要跟不上温憬仪的步伐,二人越看越生疑,只见她捂着脸无声前行,几乎要朝着那藏匿在暗处突兀横生的石头上直直撞去,慌忙出言提醒。 温憬仪猛地刹住步伐,细细喘息。 可只要她一停下,方才在书案后发生的事情就会反复涌入脑海,搅得她头脑一片混乱。 每次都是这么霸道不讲理,把他一贯的朗朗明月气度全部抛却九霄云外,这次更甚,竟然将她按在书案之上…… 那书案生硬,硌得她腰疼,偏生双手被牢牢锁于头顶,除了无力经受,整个人全然动弹不得,叫她好生领略了一番何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原来判错案的代价竟然如此之大,她今后再也不当这该死的推官了! 郡主面上神色变幻莫测,似喜似怨,含羞带怒,一旁二人相互交换眼神,谁都不敢吱声。 这注定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一夜,温憬仪躺在床上,却浮思连翩,一时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切,一时又想到那一对不倒翁。 彼时宣晟将她抱在怀中,轻语的气息拂过她耳旁,炙热灼烧:“师父可没那个闲情逸致打磨两只一模一样的不倒翁,你这小没良心的,若我早知今日被你倒打一耙,当初就不该花一整日的功夫做这小玩意,让你哭坏了事岂非容易。” 竟然是师兄所制! 温憬仪欲哭而无泪,只觉从前欠下的债果然数不胜数,而今这讨债鬼来讨起债来,倒比那街上的闲帮无赖还要混不吝些,害得她有苦难言。 山水清音堂内,宣晟犹在把玩着那对不倒翁。 其中一只的折旧痕迹稍明显些,细节处的点漆已经有了磨损。 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黄木上以墨漆和丹砂点出五官,绘制出令人忍俊不禁的表情,怪不得温憬仪对此爱不释手。 他当初做第一只不倒翁时,可谓不情愿至极,若非以一贯的严格要求约束自己,恐怕也只会草草了事。 昔年温憬仪初来乍到,前头几日还顾忌着教养嬷嬷的规矩,不敢太放肆。后来师父出面,写了信回宫,显圣帝便命这些宫内来的侍婢与守卫全数撤回,她算是彻底得了自由,整日在庄内横行无忌,肆意游玩,将个云浦山庄闹得人仰马翻。 不是把那开得正好的杜鹃花祸害了个干净,就是四处游荡着找山菌做煲饭吃,时而去山溪里戏戏水,时而摘些花草编花环。整日没个消停,混得全无刚来时的皇家郡主模样。 可是十日二十日的新鲜与快活,终究会慢慢淡去,她渐渐地便开始思念晏京、思念父母。 宣晟终日要替她收拾各种烂摊子,焦头烂额忙得没空好好读书练字,奈何师父总是放纵,不愿拘束她,宣晟只能暗自对这贪玩的郡主厌烦不已。 好不容易看她兴致消退,变得无精打采,不再给他惹些事出来,宣晟心中十分庆幸,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很是恶补了一番落下的功课。他甚至默默祈祷温憬仪可以一直这么消停。 谁知师父见了她怏怏不乐的情形,转过头便对宣晟下了命令:“多带你师妹出去玩玩,让她快活些,小小年纪的,整日愁眉苦脸像什么话。” 彻底劈碎了宣晟心中最后的那点儿侥幸。 宣晟实在不能理解师父的用意。 师父师娘历来崇尚清净自然的黄老之道,因为不愿搅入世事纷争,更是选择搬到这偏僻冷清的云浦山上来避居,又怎么会忽然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郡主改了性子,要想方设法逗她开心了? 可是师命重如山,宣晟也只能咬着牙答应下来。 然后更讨厌温憬仪了一点。 那时候他也才是垂髫之龄,心中的喜恶流露都出自于下意识,不讲道理。 有时候想起来,他也会深感委屈。明明从前师父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怎么到了永嘉郡主身上,那些严厉规矩便都全改了?对温憬仪的宽容,不,甚至是纵容,可谓是前所未有。 但想法归想法,宣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既然答应师父,便认认真真地开始琢磨起如何讨小师妹开心。 不倒翁的摆件正是那时候宣晟的作品。 他去山下小镇买东西,看见摊子上摆着这东西灵巧可爱,只是做工有些简陋,怎么看也不像那个花里胡哨的小郡主会看得上眼的东西。 虽然在心中暗自不屑她矫情讲究,但他做事的原则是不做则已,要做便要做到自己满意,于是便花了一下午功夫细细打磨、点漆,终于做出了一个精致的不倒翁摆件来。 那日温憬仪哭闹不休,就是要找她的乳母。 黄挚笑眯眯地带着面色严肃的宣晟站在房门外,对她道:“青儿,你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温憬仪霎时收了哭声,圆睁着泪珠滢然、眼皮红肿的大眼睛,一抽一抽地看向他们。 她那时脸上骤然放射出的熠熠神采,宣晟至今也难以忘记。 黄挚答应了徒弟,不说出做这个摆件的人是谁,待见了宣晟凝视着温憬仪的神情,他不由捻须一笑。 大约是从那时起,他才一点点释怀。不仅是对温憬仪,更是对自己。 幼年宣晟对温憬仪的敌意,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但他惯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温憬仪除了最初对他的冷漠有些不适应,后来便一直以为这个师兄不过是天生冷脸,实际内心还是很喜欢她的。 自从师父做了许多小玩意儿吸引了温憬仪的注意后,她也不整日吵闹着要回晏京了,反而开始被博才多学又有巧思的师父师娘征服。 但师父师娘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年纪又大了,实在没精力应付她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便指名要宣晟好好领着小师妹进学过活。 所以宣晟对于温憬仪而言,半是师兄,半是师父。 她又不是真的笨蛋,感受不到宣晟后来态度上的转变,虽然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但是宣晟的的确确从最初的冷漠厌恶,变得对她越来越容忍。 她便愈发得寸进尺,整日像只小麻雀似的,围着宣晟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惹得宣晟不胜其烦。 “师兄,你会打山雀吗?我听益安说,你打山雀可厉害了,对了对了,你还会飞是不是?” 有一次,温憬仪兴高采烈从屋外跑进来,脸蛋被烈日晒得红扑扑的,双手把在宣晟的书桌边,眼巴巴看他,问他。 见宣晟不搭理,平心静气继续读着书,她想了想又道:“师兄,我不想要山雀了,要一只兔子吧。山雀会飞,我养不住,还是小兔子好看。益安说了,你武功很好,抓兔子一定也很厉害。” 话说了一箩筐,宣晟依然不搭理她,温憬仪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又问他:“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去呀?天黑了就抓不到兔子了。” 宣晟蓦地放下书,对她冷冷道:“我说过我要帮你抓吗?你虽是皇家郡主,但我也不是你的奴才。你来这里是来进学的,不是来虚度光阴、耽误别人的。” 他面容虽俊美,可眉目冷肃起来,一板一眼像个大人似的,说的话又那么苛刻,温憬仪怔了半晌,然后“哇”地大哭出声,转身跑出书房。 她跑走后,宣晟明明终于重获久违的宁静,可以安心读书习字,偏偏书上的字一目十行入不得脑海,提笔欲写却总是不甚满意,宣晟一时烦躁不堪,将沾了墨汁的宣纸揉成一团胡乱丢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 从前读书,只要他不分心,任谁来也打扰不了他。可偏偏这些日子,温憬仪一来吵他,他的思绪就会不受控制被她干扰,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连字都写不好。 宣晟痛恨失了定力的自己,愤怒于始作俑者的不懂事,归根结底,还是不知道自己缘何会变成这样,从前的平常心,竟是再也找不回来。 一时情绪失控,便口出伤人之语。 到傍晚时不见她来吃饭,师娘担心,去了写云居亲自查看,才发现她恹恹地发着烧。 后来黄挚亲自把了脉,才知是她白日回来后大哭了一场,自己跑去山上抓兔子,却被烈日晒得太狠,中了暍症,没好好喝水,这才发起高烧来。 宣晟一直站在灯火通明的写云居里,茫然无措,看着往来忙碌的师父师娘,又见躺在床上的温憬仪呼吸急促,小脸烧得通红,便默默站到一旁,低下了头。 黄挚出了内室,就看见他素来最得意的小弟子脸上满是严肃,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宣晟的头,问他:“在自责?” 白日里的事,宣晟已经一五一十都对他说过了。 见徒儿顺着他手上力道低下了头,迟迟不语,黄挚拍拍他的背,道:“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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