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玄沣不无苦涩道:“可是我也知道,此案事发,陛下必定会降罪侯府,褫夺军权,更有可能会趁机解散苍南军的建制。将士们一直以能投身苍南军旗下为荣,苍南军受此重创,他们遭万千子民唾弃,必定军心涣散。届时北戎趁虚而入,攻打北疆,又是无数生灵涂炭。我为此事与我父亲几番争执,不同意他将苍南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是我父亲却说,唯有把苍南军和侯府牢牢绑在一起,才能成为令陛下忌惮的利器。” “少师大人,请你答应我,无论苍南侯府遭受何种惩罚,都想尽办法保住苍南军建制。唯有此举,才能保住北疆,保住我满门先烈的英名。” 温憬仪忍不住质疑道:“这些话,你没有对你父亲说过吗?他自己都不在乎你满门忠烈的英名,你却如此在意?” 褚玄沣的眼神中,有浓浓的自嘲:“我这些话,每个字都对他说过,可我父亲大发雷霆,斥责我优柔寡断,目光短浅,没有半点他的决断与谋略。他说,苍南侯府延续至今,已经是功高震主。若只会一味消灭北戎,那等到北戎灭国之日,苍南侯府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为了免除这等结局,他苦心经营,一面养寇自重,一面效忠朝廷。他要让陛下知道,让晏国知道,只有苍南侯府在一日,晏国才能高枕无忧一日。” “他疯了!”温憬仪惊呼道:“这种饮鸩止渴的法子,他也想得出来?!北戎人狼子野心,和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早晚要遭吞噬。为了他一己私欲,害死那么多无辜之人,他真该死!” 褚玄沣挑眉道:“不然你以为,我这股心高气傲的劲从何而来?我父亲眼中,北戎人再凶悍,也不过是受他钳制镇压的一头走兽而已,只要他这根定海神针在,谁都翻不了天。” 果然是亲父子,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太像了。 温憬仪问他:“你们如此相像,按理你也应当继承他的衣钵才是,你又为何非要与他对着干?” 褚玄沣不屑道:“继承衣钵?他那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糟粕,我自来最厌恨。我和他除了这股傲气相似,别处无一相同。就连长相,我都更像我娘一些,他因此很是不喜。我一出生就被他扔给月娘带,长大些又交给书塾先生和武师,他几乎不过问关于我的事。从小到大,我和他亲近的次数扳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至于他早早为我请封世子,是因为这是苍南侯府家训,他没有更改的余地。凡嫡长子过了十岁必须请封世子,不可以庶乱嫡。我生性桀骜不驯,总是和他对着干,气得他好几次要上书废了我的世子位。可是我战功彪炳,放眼他其他的儿子,又有谁能与我比?老头子这才一忍再忍,没有惩治我。” 他讽刺般一笑,道:“这次为了苍南军之事,我在来晏京之前又和他大吵了一架,此事触及他最危险的地带,令他生出疑心,怀疑我会背叛他。他知道我私下里给你送过礼物,便在我入京途中,命人以我的名义大张旗鼓向永嘉郡官员行贿,好让我被陛下斥责惩罚,失了圣心,从而不得不全心依附他、服从他。” “原来如此……”温憬仪无奈道:“与你打过交道后,我就觉得此事做得太不像你的风格。他知不知道陛下最恨行贿之事,我师兄接管三法司以来,惩治了多少贪官污吏。他此举,无异于把你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褚玄沣淡淡道:“此事让我对他彻底死心,他丧心病狂无药可救,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苍南侯府毁在他手中。我祖父一生征战沙场,救下多少晏国子民,他不配为苍南侯,更不配做我祖父的儿子。” 宣晟终于出声:“褚冕此人,也算得上枭雄了。他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惜用手段来操控,可谓玩弄权术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养蛊者必为蛊所噬,他麾下已经有人不满于利益分配而生出异心,将密信送到了我这里,称愿意将功折罪,免除一死。” 闻言,褚玄沣面上露出了又是嘲讽,又是羞惭的神情。 他父亲自诩精于权术,却被手下人出卖而不自知。 他素来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家中如此难堪的一面被迫暴露在众人眼前,实在是一种折辱。 “我可以答应你,保留苍南军建制。”宣晟一锤定音,道:“不过并非为了你手中那些证据,而是北疆的确需要苍南军,有他们在,北戎人才会永远心怀恐惧。晏朝如今国库空虚,去年又才大战一场,损耗无数,眼下只适宜韬光养晦。至于你——” 褚玄沣不免看向宣晟,等待着他的未尽之言。 “你杀的虽是北戎人,却也因此挑起了两国争端,致使民不聊生,我会如实陈奏,交由陛下论处罪责。” 褚玄沣对此不置可否,他转而吩咐月娘:“交给宣少师吧。” 月娘红肿着双眼,点了点头,去内间取出一只匣子,递与宣晟道:“少师大人,这是奴家经手的一应账册,上面记录了每一笔走私利得通过隆襄钱庄换到明面上的进出账。为了避免扯皮,里头有奴家和隆襄钱庄大掌柜的亲笔签认。” 褚玄沣解释道:“隆襄钱庄是永定伯徐家的,与我父亲勾结这些年他们从中吃得盆满钵满,凭这些账册,少师大人要扳倒太子与徐家便如虎添翼。” 温憬仪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师兄一心为国为民,在你口中说出来,却像是为了党争无所不用其极一般!” 闻言,褚玄沣却恢复了他自来那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嬉笑道:“好郡主,若我也能得你一句这样的维护,真是让我死了也愿意。去年在这间屋子里我第一次见你,你正独坐观灯,那副情景,至今想来都叫人心动。我与你之间,只是晚了一步,却一辈子有缘无分,可真令我意难平啊。” “褚玄沣,你有空在此耍嘴皮子,倒不如先想想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囹圄之灾。”宣晟打断了他,道:“郡主身为金枝玉叶,与你这阶下囚会有什么缘分。” 温憬仪冲他甜甜一笑,笑容嫣然无方,阳光隐隐洒落在她身上,映得她如瑰似玉,在场三人一时瞩目在她脸上。 若说褚玄沣方才只是随口一说,此刻却真有几分酸涩与难以抑制的心动。 他初见温憬仪时,她一人坐在廊间桌旁独酌,神情寂寥。 明明斑斓鲜艳的五彩灯光地投射在她四周,衬得她明艳无俦,像是繁华世界的中心,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 可她偏偏满脸清冷神色,既不看堂下歌舞升平,也不看灯色迷人眼,纤纤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酒盏,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像一朵孤独的花,绽放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灯火阑珊处,她的喜怒哀乐是那么不起眼,心事只能化在酒里一饮而尽。 她该肆意地笑、伤心地哭,而不是这般孤零零地独身一人。 褚玄沣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再也无法转移。 这个女子身上的孤寂感太过浓烈,她精致、脆弱,却又引人着迷。 他要保护她,一瞬间,褚玄沣心中闪出这样的念头。 褚玄沣从回忆中抽身,对温憬仪说道:“郡主,你以后会肆意地笑、会伤心地哭,唯独不会再孤独了。能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很好。” 他语气平平,但温憬仪却从中听出了些许感慨,些许遗憾,些许欣慰。
第72章 注定 回府的马车上, 温憬仪倚在宣晟怀中,久久无言。 宣晟握着她的手,低沉和缓的声音打断了车厢中的宁静:“在想褚玄沣?” 温憬仪“嗯”了一声, 感叹道:“师兄, 褚玄沣和他父亲终究不一样。虽然为人狂妄,但他的心到底挂念着苍生黎民,良知犹存。我父王从前教我, 越是居高位者,越要留心低处。可这说来容易, 做起来却难。不知陛下会如何判罚褚玄沣, 但若是我父王在, 应当会格外宽恕他吧。” 车厢中灯光晦暗,她的轮廓影影绰绰,宣晟摩挲着手心中温热柔软的小手,沉吟片刻,道:“褚玄沣初见你那日, 我也在明月楼。” 这话瞬间吸引了温憬仪的注意力,她大感兴趣,直起身子来, 看着宣晟的面庞, 不禁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莫非也是去看花街灯如昼,佳人出现在黄昏后?” 语带调侃, 令宣晟不由沉默。 “还真是?”虽然话是她问出口的, 但他的沉默, 令温憬仪心中骤然生出些郁闷。 想到宣晟平素那么忙, 却还能在日理万机中拨冗前来,就为了赏红颜, 温憬仪很不是滋味。 宣晟看着她黯然的侧颜,才道:“那日良辰美景,佳人却被爽约,我虽然来了,却做不了任何事。” 温憬仪哑然道:“你怎么知道我被赵明甫——” 她对上宣晟的眸光,心念电转,想明白了一切。 是宣晟一直派人关注着她。 那日赵明甫约她去明月楼观灯,她临出门前接到他派人送来的信,说是家中有急事,改日再带她出门游玩。 所谓急事,无非也就是他母亲王氏那些时日对温憬仪的倨傲很是不满,觉得她对自己不够恭顺,才想方设法绊住了儿子的脚,要给温憬仪添堵。 可惜,温憬仪对赵明甫的失约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从未将希望寄托在赵明甫身上,对他没有期待,也就不会落空。 他不来,她也照样要去观灯。 于是她带了侍女护卫,一道前往明月楼。 那日的明月楼格外喧闹,人流如织,灯光璀璨,繁华美好得令人如置身梦境。 温憬仪独自一人坐在廊边,她点了酒却不想喝,一个人默默地发着呆,任由思绪散漫横行。 “你独身一人出门,我不放心。可是到了明月楼,看见你身边侍女、护卫都在,我才惊觉自己太过于冲动。”宣晟轻声解释。 “但是我不想离开,便找一处能看见你的地方坐下来。” “也就是在那日,我看见北戎商人也在明月楼饮酒作乐。他们声音极大,引得四周众人纷纷侧目,我也瞥了几眼。只有你,好似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看也未曾看一眼。” 温憬仪试图回忆起那时的心情,才发现全然记不起来。 宣晟将她垂落胸前的长发一点点拨弄到身后,温声道:“你并不孤独,青青,你还有我。” “师兄……”温憬仪有些哽咽,她唤着宣晟,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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