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多少沾了些卑微,对他这般生性高傲的人而言,已算不易。 宣晟却半点不留情面:“苍南侯府走私一事板上钉钉,你上蹿下跳都不过是无用功罢了,我见与不见你,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倒是你,身为铁血军人、侯府世子,却下作到利用郡主一个女子为你铺路,窥一斑而知全貌,苍南军如今不知是何等颓废涣散。” 褚玄沣气得豁然起身,死死皱眉盯着宣晟,反驳道:“苍南军将士为国卖命,杀敌流血,刀林血雨里挣出来的名声,岂容你如此亵渎!” “到底是谁在亵渎苍南军?”对于他的强烈反应,宣晟显得很是平静,他看也不看褚玄沣,只道:“倘若苍南军将士们知道他们拼死保卫的家国,被人在暗地里出卖,誓死效忠的侯府实则是卖国小人,他们会作何感受?历代苍南侯先辈在天有灵,会不会痛恨子孙不肖?” 对于试图负隅顽抗之人,他说话向来一针见血。 空气霎时沉静下来。 褚玄沣紧咬牙根,目露痛苦之意。月娘也黯然低下了头,想了想道:“走私的部分利得,也会充作军饷,苍南军这些年日渐强大,也是得益于此。” 宣晟嗤笑一声,道:“那你不妨将真相告知苍南军将士,问问他们是否愿意接受。” 连月娘也沉默了。 见状,他才缓缓道:“若是军马案被查证出直指苍南侯府的线索后,苍南侯世代荣耀、苍南军这些年的赫赫威名与战功都将烟消云散,你满门忠烈与军中将士们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被晏朝子民唾弃。为了一己私利,害得他们尊严尽失,为你们陪葬,你们是罪有应得,他们却何其无辜。” 褚玄沣低沉着嗓音,道:“宣少师,事情尚未盖棺定论,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可知道,单凭你这番话,我父亲就绝不可能给你们任何贬低侯府的机会,苍南侯府世代传承,他岂能让这份荣耀断送在他的手里。” “我是怀着极大的诚意向你投诚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带郡主来见月娘。我父亲对月娘的信任犹胜于我,幸而月娘从我幼时便一直照顾着我,情分不同常人,经我几番劝说,月娘才终于同意配合我。” “我们手中的证据,光凭你手下那个顾焰跑几趟惠北军马场,就算查几年也未必查得出来。” 他始终还是那般骄傲,就算投诚,也要以奇货可居的态度让宣晟对他服软。 温憬仪不免气愤,道:“褚玄沣,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你费尽心思不就是想求我师兄留你一条性命,如今你奸计得逞,终于能在我师兄面前说得上话了,却又反过来靠你手中那点证据得寸进尺?” 褚玄沣亦寸步不让:“郡主,褚某是有所求,可少师大人又何尝不是?军马走私案干系重大,我父亲为了防止今日这种局面,早有所防备。想查出有用的东西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这个无赖。 她暗暗焦急。 褚玄沣摆明了要靠手中的东西来谈条件、要挟他们,可她并不想看到师兄对褚玄沣这种小人低头。 她正欲开口,宣晟按住她的手,道:“你手中所握着的,无非是纪月娘掌管的苍南侯印信与账簿,这两样东西,指向的却是永定伯府。” 此话一出,褚玄沣骤然看向宣晟,面色铁青,而月娘已经悚然变色,失声道:“你怎么——” 宣晟靠在椅背上,目视月娘,口中一句句背诵着曾看过的资料:“纪月娘,关外人,父亲纪达,母亲刘氏,家中祖辈牧羊,十岁时因北戎入侵而被迫离家,十三岁入苍南侯府,二十五岁来到晏京接管明月楼生意,两年后明月楼在晏京声名鹊起,三十岁成为明月楼大掌柜,至今已有七年。” 月娘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眼前两人颓败的神色,宣晟澹然一笑:“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你的信息?” “早在去年北戎商人案发后,我就已经注意到明月楼的存在。”宣晟似是为他们解惑,继续道:“北戎商人死在晏京一家小客店,可是事发前,他们曾来过明月楼,只因此处是晏京女子云集之地,他们贪慕美色,自然不可能错过这等热闹。” “根据客店老板供述,事发前几日,有人在他客店大肆宣传过明月楼的美名,称明月楼美酒冠绝晏京。他还与那人有过争执,说晏京最出名的美酒分明产自叶华居,那人却十分固执地在店中高声喧哗,引得北戎人看了这场热闹。” 宣晟看着褚玄沣,道:“如此环环相扣的安排,无非是为了让北戎人来明月楼喝下你们提前准备好,放了蒙汗药的烈酒,然后你便可趁他们熟睡,无声无息地了结了他们。” 他转而看向月娘:“此案后,我命人暗中留意明月楼,发觉此处与苍南侯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这位在晏京名声大噪的老板娘,自然更为值得好好调查一番。” 褚玄沣却猛地打断他道:“说来说去,除了客店老板的供述,其他的都是你的猜想罢了。没有铁证,谁能证明是我杀了人?又有谁能证明,那个在客店喧哗的人是出自我们安排?” “所以,”宣晟丝毫不曾受他干扰,继续道:“北戎商人案并不是我调查的重点。我真正感兴趣的,还是永定伯府在军马走私案中扮演的角色。” “褚玄沣,你手中的证据,我没有丝毫兴趣。眼下我已经命顾焰从永定伯府着手,详细调查。永定伯府可没有苍南侯的谨慎和小心,他们身为外戚,只享受过荣华富贵,未曾经历过风浪,要查他们的漏洞,远比查苍南侯府容易。待顾焰挖掘出关键信息后,你们那些勾当暴露在世人面前,也就是早晚的事。” “届时,我会向陛下请旨,抄没明月楼。你如果想逃,现在就可以带着纪月娘,还有那些账簿,离开晏京。但是我提醒你一句,只要你还在晏国范围内,无论逃得多远,终究会被我抓回来论罪判刑。你信不信?” 他最后四字虽是反问,但答案已经在众人心中呼之欲出。 纪月娘面如死灰,褚玄沣如泥雕木塑般一动不动。 唯独温憬仪听得心潮彭拜,她对宣晟的崇拜在这一刻几乎达到巅峰。 师兄究竟是如何做到这般算无遗策的? 别人是走一看三,他却是走一看十! 去年发生的一件命案,被他抓住其中众人忽略的线索,抽丝剥茧,一点点将真相了然于胸。 他借此不疾不徐布下天罗地网,如今这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把褚玄沣和月娘牢牢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这种谋定而后动的本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察觉到温憬仪憧憬的眼神,宣晟朝她露出一点笃定的笑意。
第71章 忆初见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褚玄沣先是捏紧了拳头,发出“咯咯”的关节声响,而后他闭了闭眼睛, 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彻底松懈下来。 他苦笑着, 语气再不复方才的矜持,而是充满了低落:“少师大人果然好口才、好智谋,从褚某第一次见你至今, 还从未有过占据上风的时候。从前褚某对你总有些不服气,觉得你不过年长我几岁, 何以占据如此高位, 今日, 褚某真正心服口服了。” “月娘,拿出来吧。”褚玄沣对着月娘如此道。 月娘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尽是绝望。在她看来,此时拿出证据,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宣晟的意思很明白, 就是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褚玄沣郑重其事道:“倘若我们真的没有半点机会,宣少师又何必答应我的邀约,来明月楼如此长篇大论同你我说这些。你还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吗?” 闻言, 月娘错愕, 一时不知该看褚玄沣,还是宣晟。 宣晟揭开茶盏盖子, 将温热不烫嘴的茶水递给温憬仪, 温憬仪接过去冲他一笑, 宣晟看她的目光柔和, 而后才颔首道:“你很聪明,和聪明人打交道, 总是更省力气些。” 得此称赞,褚玄沣却没有丝毫欣喜流露。 他此时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从前总以为自己是得天独厚的骄子,上承天灵,下秉地秀,文治武功样样出众,正因如此,老头子才忍耐着他桀骜的性格,不愿废世子。 可是面对宣晟,他竟完完全全败于下风。 宣晟问他:“褚玄沣,你可知罪?” 褚玄沣终于收起他一贯那副大马金刀的随意坐姿,转而端正坐好,闻言,他再无半点不平,道:“去年我奉父亲命令进京,将那些喜欢炫耀的北戎蠢猪杀干净,他要求我做到不留一丝痕迹,借此机会制造晏朝和北戎的新仇。后来朝廷查不出真相,北戎果然十分不满,起兵攻打我朝。苍南侯府在此役中发挥了极大的用武之地,也令陛下知道他必须倚重我们,不敢轻易削了侯府的苍南军指挥使之位。” 闻言,温憬仪冷冷看向褚玄沣。 宣晟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褚冕这步棋,下得够绝,也足够狠。人皆有私心,无可厚非。可褚冕为了维系苍南侯府百年传承、世代荣耀,竟引狼入室,任由北戎人残杀无辜平民,再将他们击退,让陛下心生忌惮,生怕削弱侯府之后,北地失守鞑子长驱直入,从而打消了念头。” 虽声音和缓平静,但细听之下,仍能听出几分厌恶:“你们尽可坐收渔翁之利,但死了的百姓,有谁来为他们鸣冤?” “纪月娘,当年没有落在你头上的屠刀,如今却在你的帮助下落到了那些百姓头上,你又作何感受?你娘当年为保护你而死,难道就是让你如今为虎作伥的吗?” 词锋犀利,一如他既往的风格,绝不留半分情面。 月娘再也忍耐不下去,她捂面痛哭,哭声凄厉绝伦,令人心头发颤。 温憬仪看着她,眼神复杂,欲开口安慰,却又忍了回去。 褚玄沣沉声道:“少师大人,我褚玄沣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但也是铁骨铮铮的军人,拿得起、放得下。我今日将自己的罪行和盘托出,也愿意奉上掌握的所有证据,襄助少师大人尽快查明真相。” “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少师大人务必答应。” 宣晟淡淡道:“说。” 他还有脸提要求?温憬仪想痛骂他几句,可师兄给他说话的机会,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继续说。 “苍南军中虽有部分人参与了军马走私,但大多是我父亲心腹,身居军中高位。此案证据一出,他们都是板上钉钉必死无疑之人,死不足惜。但是,其余将士都是无辜的,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在杀敌时奋勇争先,冲在一线,流血负伤乃至丧命都毫无怨言。他们才是苍南军的刚骨和魂魄,不该为了我父亲的一点私念而白白受到牵连,痛失一世英名,成为整个晏朝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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