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甫的目光只在温洳贞登场时停留了几刻,见她始终低头不言不语便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他又忍不住环顾四周,却没看见温憬仪的身影。 难道是还恨着他的背叛无情,以至于连在宫宴上见一面也不愿意? 只要一如此想,赵明甫心中便颇不是滋味。 可是他又有隐隐的庆幸,温憬仪对他也不是彻底无情,还恨着他,就是没有遗忘他。 温洳贞身后至今有教养嬷嬷严苛训诫,她甚至不敢将目光往座下众人间投去,生怕被嬷嬷当众训斥丢脸,只能乖驯地低着头。 她一想到她被禁足这几个月赵明甫甚至没有托人传个信来,就忍不住怨他,又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宫规森严,他也没有办法? 平乾帝始终重病新愈,堂中歌舞才演过几场,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面露疲色。 痴儿怨女的情肠在场无人得知,只有连绵不断的歌舞依旧升平。 无意见瞥见丁昭仪身旁的温选正规规矩矩坐着吃菜,他欣慰地说道:“茂卿,近来老四的学业越发像样,都是你这个少师的功劳。他身边那个伴读,你找得就很好,朕考问过几次功课,他可比老四博识好学多了。” 宣晟起身回礼,道:“四皇子敏而好学,是棵读书的好苗子,又心存仁厚,更为难得。” 最小的儿子得到这般夸奖,平乾帝龙颜大悦,正欲说话时,忽有一道撕心裂肺的疾呼声压过了歌舞声传入大厅众人的耳中,饱含惊慌失措:“启禀陛下,有反贼作乱强攻宫门!情况紧急,请陛下裁决!” 霎时间,本还在翩翩起舞的舞女们惶然停下身姿,面面相觑,乐师们手中的乐器不知哪一件发出了刺耳的划拉声,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而大厅内,所有人都寂静无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身穿铠甲的一名禁卫军神色惊慌地疾步奔驰入殿内,在玉阶下跪倒,气喘不已:“陛下,乱贼杀害了禁军多人,统领在前方督战,命属下前来汇报,请求五城兵马司增援!” 平乾帝面色涨红,双目怒睁,呼吸越来越急促不堪,他牢牢抓握着手边的金龙头扶手,不住颤抖着身子,沉声怒喝道:“是谁?!谁敢如此大逆不道?!!” 那禁卫气喘如鼓,摇头道:“回陛下,来人身份不明,大批人马来到拱门前什么话都没说便开始用柱木撞击宫门。他们武器精良,而且训练有素,眼下宫门处的禁卫军已经被他们射杀了许多人,请陛下速速往内宫避险!” “朕不去!”平乾帝暴怒如雷,他猛地一挥衣袖,大声吼道:“朕就在这里亲眼看着,是哪个大逆不道的贼子竟敢谋反!待抓住了他,朕要诛他九族,将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说罢,他犹不能解恨,抬手便将桌案上的碧玉杯掀翻在地。 众人反应各异。 听闻有人谋反逼宫,太后眼睛忽地一亮,顷刻又暗淡无光下来。 自军马案事发后,她已经失去了一切指望。太子被幽禁,自己的侄儿也都不成器,今夜会谋反的,必然不会是他们。她心中那一缕妄念,当属痴心。 丁昭仪则是牢牢地将温选抱在怀中,轻声抚慰他。 蕙妃面色如常,她身边的温洳贞则面露害怕和恐慌,她不安地挪动身子问蕙妃:“母妃,父皇不去避险,我们该怎么办?还有明甫哥哥……” 蕙妃看了她一眼,警告道:“你给我好好坐在这里,若是再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你就别叫我母妃了。” 浑然忘了当初是谁怂恿着温洳贞去对赵明甫投怀送抱。 宣晟则靠在椅背上,垂眸沉思。 平乾帝转头看向他,道:“茂卿,你说,眼下该如何处置?” 所有人的目光在此刻不约而同聚焦到少师大人身上,视他如主心骨,宣晟不慌不忙道:“陛下,此事有异常。” 平乾帝沉声道:“说。” “逼宫的贼人从何而来?倘若他们从城外入京,敢问城门守卫为何竟无一人察觉有异?凡晏国子民离乡者,每人都持有路引度牒,京城的盘查尤为严格,他们是如何通过查验入城的?倘若他们本就在京中潜藏,这么多人伏暗夜出动,巡逻士兵甚至没有一人传讯放哨?” 宣晟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以上所说的这两点,都牵涉到五城兵马司,事关重大,宣某亦不敢妄言,因而还请宁国公老大人亲自答复。” 因逻辑严密且有条理,他一面分析,众人不禁一面随之点头。 话至最后,绝大多数人都愣怔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齐齐将目光移向宁国公,甚至开始不安地窃窃私语。 因为少师大人的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清楚。 随着他的叙述,宁国公整颗心渐渐下沉。 纵然是多年老臣心态磨砺得好,但逼宫谋反兹事体大,忽然被宣晟揭破质问,他面上到底有难以掩饰的失措。 见状,平乾帝二话不说拿起手边的金杯便朝宁国公掷去,口中怒骂道:“老匹夫!朕要剁了你!!来人,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奈何他力气不济,金杯在空中飞跃了一段距离便无力地掉落在地毯上,骨碌碌地滚动到暗处。 面对众人或指责、或痛哭、或怒骂的发泄,宁国公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只有满是皱纹的额头隐隐青筋跳动。 有禁卫循声而入,眼看着就要遵循陛下旨意按住宁国公时,他终于作出反应,声如洪钟,嘹亮威严:“殿下!还要等老臣请你吗?!” 平乾帝一时愣在龙椅上。 他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恐样,唯有温煜尚在若无其事地饮酒,忍不住颤颤巍巍举起手指,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被指到的温煜放下酒杯,卸去了伪装,方才还略显寡淡的面容忽变——嚣张、自得、不屑种种情绪表露无疑,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悠悠起身,唇角含着狂妄的笑意,目光一一扫视坐在席下显得比他低矮的众人。 无人敢与他目光对视,温煜扫过他们或是慌乱或是害怕的面孔,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张扬。 直至他看见宣晟。 宣晟身姿笔直如松巍峨,回视他的目光如黑潭浓郁幽深,纵使眼下变故迭生,他的面上也毫无波澜泛起。若细看,他眼中甚至有几分淡漠的嘲讽。 或许从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大惊失色,即便泰山崩于前。 他这副模样,成功地让温煜刺眼的笑容一顿,令他心头平添几分恼怒和憎恨。 死到临头,宣晟凭什么还一派淡然? 所有人都对他低下了头,偏偏是他,还在装模作样! “畜生!!” “畜生!!” 这短短片刻的静默,已令平乾帝气血翻涌,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有片片黑点飘过。 太医曾言,陛下身体不可再动怒,否则若再次卒中,后果不堪设想。 奈何暴怒至极点时,人是无法自控的,他一声声愤怒的吼叫回响在宴厅内,如雄狮之啸,吓得不少人瑟瑟发抖。 平乾帝推搡着身旁的内侍官,颤着声音吼道:“还在愣什么?!快把这个畜生拿下!朕要杀了他!” 内侍官抖若筛糠跪倒在地,不敢应声,只能低下头哭道:“陛下!” 见状,平乾帝抬手就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温煜“哈哈”一笑,旋即面露狰狞,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案上杯碟果酒散落一地,凌乱不堪,他阴阳怪气地说道:“父皇,连你身旁的老太监都知道审时度势,你真是老了。” 说这,还故作姿态般摇摇头。 平乾帝一手扶椅,一手捂住胸口,艰难地喘息着,双目瞪得像铜铃一般骇人死死盯住他,说不出话来。 他身边的徐太后见皇帝都拿温煜没有办法,气怒惊怕种种情绪交织,不禁指着温煜喝道:“小妇养的庶子!没人伦的东西!你以为你皇兄被幽禁了,这天下就该轮到你来坐吗?!你也配!” 蕙妃生平最恨别人拿她的身份说事,此时儿子已经得势,她终于可以不用顾忌徐太后和皇帝,可以一吐怨气,于是毫不犹豫反唇相讥:“谁是小妇?你从前也不过是先帝身边一个不得宠的嫔妃,还不如本宫如今得势。徐家当年不过是卑贱钱商,如何能与我母家相提并论?” 这二人互揭老底,到底是蕙妃阴狠毒辣更胜一筹。 徐太后出身卑微不得先帝宠爱是她多年心病,被蕙妃在众人面前奚落,令她面皮火辣刺痛,骤然发癫,不管不顾地尖叫嘶吼着冲下座椅,一把抓住蕙妃的头发骂道:“贱妇!乱臣贼子一派胡言!哀家是太后,死后与先帝同葬,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说哀家?!哀家早就该杀了你,让你这该死的贱妇和你的野种一块去死!” 蕙妃不料堂堂太后竟如此泼皮,尚未反应得及,头皮便传来剧痛让她一时惨叫出声,眼前有温热的鲜血流下,血腥味漫过鼻尖,蕙妃害怕到极点、痛到极点,哭喊道:“皇儿救我!!我的头发!” 坐在她身边的景德已经吓得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面对这番血淋淋的争斗,她从前的嚣张就像纸扎的假人,经不起半点敲打。 温煜见状,眼神凶狠暴戾,口中嚷着“老虔婆,你找死!”,一面转身抽出身旁亲卫的佩剑就朝徐太后心窝狠狠掷去。
第94章 惨事 “唰——” 宣晟抬眼瞥见他的动作, 毫不犹豫抄起手边酒盏挑腕用力,酒盏应声飞出,正正砸在泛着寒光的利剑上。 长剑被砸偏, 却依旧划过徐太后的脊背, 割开巨大伤口,霎时间鲜血如注喷涌,她撕心裂肺地呼痛倒地,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松开手中捏住的一把长发和被她撕扯下来的头皮。 丁昭仪见状,毫不犹豫伸手捂住了温选的眼睛, 将他紧紧拢在怀中, 心中暗自为今夜温憬仪没有出席宫宴而感到庆幸。 蕙妃眼见上一秒还张牙舞爪的徐太后忽然倒地, 在自己面前鲜血横流,伴随着持续不断的铁腥味传入鼻孔,她不堪惊吓,眼白一翻便晕了过去。 平乾帝无力地倚靠在龙椅扶手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双眼满布血丝, 却迟迟无法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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