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沚揣着手站着。 少女披散长发,挽着袖子站在烛光后头,眸中莹莹发亮。衣裙都十分素净,就是最普通的棉布,穿在她身上竟也十分合衬。 明珠蒙尘,不过如此。 看了几眼,衡沚才挪开眼,慢悠悠道,“这儿是新宅,没别的住处,公主且先将就一晚吧。”说完,径自往里间去,开了柜子取出几条被子,就地铺了起来。 “你睡这儿?”阿姀瞪大了眼睛。 面前人手中动作一停,铺了一半被子半跪着应她,“这是我的寝间,借你住一晚。云鲤住庭院后头,若不怕黑便自己去。” 不仅策马疾驰了半日,又打了半日架,还顺道给老子下了葬。衡沚的一日过得也是精疲力尽,懒得再应付了。 阿姀自然介意与陌生男子同居一处,又见衡沚压根儿没打算继续搭理她,才自己动手将整个一大块的床帐摸索着铺上。 第二日一早,打更的还没起,秋霜尚且在枝叶上挂着。云程带着一身的寒气停在门口,稳稳地敲了两下门。 衡沚在微弱的天色中睁开了眼。 他久在营中一向浅眠,听见声音轻巧地翻了个身起来,顺便回头望了一眼里间。 这不看倒罢,一看差点哼笑出声来。 公主昨夜的努力,便是床帐搭得差点塌下来。 似乎也分不清正反与长短,只是搭上去算完。看着两边长得垂在地上,而正面的却又短,即便合了起来也能依稀看到窝在枕席间少女的脸。 囫囵将当时的场景描述完,衡沚正好将轻纱都挂好,走远看了看效果。 “你乱说吧,我的水平哪有这么差?”阿姀皱着眉,对这句话持相当的质疑。 嗯,果然比她搭得齐整多了。 衡沚走过来,眼都没低,顺手捏起个杯子。水尚温热,正好可以一口饮尽解渴,“先不说这事,今夜你别睡得太死。” 为什么?阿姀不解,“你这床帐也会塌掉?” 衡沚:…… 一下子被噎住了,衡沚瞧着阿姀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是吗?那不然你要侍寝?”阿姀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在被衡沚围观,于是又不由自主呛了他两句。 “别闹。”茶杯被捏在手中,衡沚挨着坐下,“说正经的,许停舟有些怀疑你,今夜八成会来讯问。” “讯问?”阿姀对这用词显然有些惊讶,“我并不是刻意叫云鲤把我往丑了画吗,而且嗓子也压了,为什么说他怀疑?” 衡沚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语气也淡淡,“许停舟一直盯着你腰看。” 哦,是这样。 “那你怎么知道的?” “……” 没再继续追问下去,阿姀还真怕给他怼烦了,夜里真有什么情况寻不着人。 比起许停舟来,阿姀显然更相信衡沚。他俩一直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衡沚没必要用这种事诓骗她。 “请教一下,此刻我该怎么警醒些?” 求知若渴的眼神落在衡沚眼中,却隐隐看得出破冰溪水般灵动。正经的神色,也叫他看出几分不正经来了。 不过当夜,许停舟果然上门了。 大概是子时未过,静得要命。 阿姀心中揣着事,便一直睡得很浅。听得门口轻微的响动,便顷刻睁开了眼。 刚过十五,月光极好,澄澈地照着门前没有树影的地方。 许停舟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他先是敲了两声,阿姀躺着没动。 大概是觉得人已经稳睡熟了,便掏出匕首来,轻轻捅进门缝,向上一顶,将门栓一点一点挑着。 阿姀便清醒地看他做完这一道程序,蹑手蹑脚将门推开。 衡沚说的果然没错。 人慢慢靠近。 轻纱帐被手指拨开一道风,月光便恣意地投了进来。 “这不是许大人么,半夜走错门了吧?” ---- 小酌:说吧,你怎么知道人家盯腰看的?
阿姀:说吧。(嗑瓜子)
衡沚:……
第21章 夜探 ===== 许停舟听到声音,隔开轻纱的手指一顿。 总得来说是半夜偷闯别人房门的事,被发现多少有点心虚。 阿姀披散头发,手肘撑在枕上,“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么。 许停舟心中嗤笑一声,忽然松快了下来,“是啊,白日里本官见张大人纤腰一束,心生仰慕。夜里得了空,特来唐突一番。” 语调都变得轻浮。黑暗中,阿姀见许停舟抱着臂,大有破罐子破摔之状。 “不好,不好。”她翻身坐起来,顺着话茬接,“许大人真是孟浪之徒啊,可惜了,在下并不好男风。” 白日里那身衣服,到现在都整齐得很,这位“张大人”根本没做踏实睡觉的想法。许停舟神色一凛,便知自己猜得不错。 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什么州府公堂的仵作。 仵作验尸官之流,许停舟见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前他在原州通判手下做书记官,专门观察过仵作们验尸。 这一行当最集中的特点便是手部粗糙。在验尸时,常常需要以手触摸尸体,要不断清洗,所以皲裂是常有的事。 且尸体腐烂的臭味不易消除,需要使用大量芫荽清除气味。久而久之,仵作们身上便沾染了芫荽的味道。 这两条最基本的特征,虽然见“张大人”手背确实粗糙皲裂,但其身上并未半点芫荽味道。况且虽身形不矮,人却十分秀气清瘦,并不像日常能搬动尸体的模样。 再者,就算是伤的再严重,岂能劳动连屋子都不自个儿打扫的小侯爷来扶? 白日里那姿势甚至说不上是扶了,“张大人”几乎将自己的身体全倚靠在衡沚身上,将小侯爷当做根拐杖使了。 “好不好这一口,那我得扒开看看才能知道啊。”说着,许停舟的手便要伸向阿姀衣领而来。 手臂抬起的风甚至都没扫过阿姀的发梢,月光下许停舟高抬的手臂,就钉住一般停在了半空中。 “啊!——” “小点声儿。”声音如冷水酿酒般的声音,便从许停舟身后传来。 衡沚个儿高,其实是没遮住的。衡沚大半张脸背着光,几乎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不过语气里冷,这么看着也够渗人的。 许停舟带有非分之想的那只手腕被衡沚扼住了腕骨前侧,稍稍一用力,便疼得他动弹不得。 他是靠笔杆子吃饭的,这右手万一被捏废了,后半生的富贵便就此断送了。 于是许停舟只好咬牙噤声,眼下腹背受敌,万分不得冒失。 “扒开看看谁啊?本侯夜里困倦,没太听清。”小侯爷久违地不爽,手下一扭,便听得“咔哒”一声响,送了许停舟点皮肉之苦。 许停舟的右手腕以怪异的姿势扭着,见他疼得垂下汗,阿姀心中大概清楚,是给人弄脱臼了。 阿姀抬头,看了看几乎隐在阴影里的衡沚。小侯爷虽几乎面无情绪,脸皮却比屋外的夜色更黑点。 “许大人,你现在可以坦白,半夜到这来做什么了吧?”阿姀的声音也冷下来,一点架子没端着,曲腿坐在床上。 “你……你们,你们那我当傻子似的,既然根本没想着好好遮掩,还不许我自己探探究竟吗!”许停舟那副温润的假君子模样也疼得端不住了,结结巴巴却不无悲愤地控诉。 “所以你明明怀疑我是女子而非仵作,还是预谋半夜里私闯我的寝间,行下作的办法来验证你心中的想法。”阿姀从床榻上摸出一柄长刀来,有点费劲地将刀鞘抵在许停舟的颈下。 话说小侯爷那时搭好了床帐,要装模作样地回去沐个浴等熄了灯再悄悄回来。 走之前,便抽出这把长刀,留给了阿姀。像凭空变的,根本不知道他之前将刀放在了哪儿。 阿姀与这刀,可谓是旧相识了。它的刀身有三指宽,刃三尺三寸。雪白冰冷的刀锋削铁如泥,是鲜见的好兵刃。 召侯出殡那天,这柄刀就横在她脖颈上。 后来倒是不多见了。小侯爷袭爵,渐渐收了锋芒,见人也不带刀刃了。 它的主人如今便在后面的圆凳上作者,手肘一收,倚在圆桌上。 “说说你的推断吧,许大人。” 许停舟想过这人有点衡沚做靠山,可没想到衡沚竟听话到连随身的利刃都能任由这女子摆弄。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不对,是他根本没往对的地方想! 许停舟将一番现状在脑海中快速过筛了一遍,忽然想透彻了。 “原来是这样。”他抬头看了阿姀一眼,“你根本不是仵作,你是召侯夫人。” 哎,这就对了。 来恪州前,许停舟便见自家主公总是愁眉不展欲言又止。送行时吞吞吐吐对他说,与召侯夫妇有些渊源,见面替他带声好。 那时许停舟根本没当做一回事。因为按常理来讲,办公务又遇上这种阴晦尸体,离奇命案,怎么会带上夫人前来呢? 是以白日里第一眼见到阿姀,许停舟只是有些怀疑。而后三人一同陷入了对尸体伤痕的探查,他就把这件事忘了。 直到收拾好房间临走时再看了一眼,才重新想起这番不对劲来。 没想到这召侯确实不是寻常人,这召侯夫人瞧着更不像寻常人。 “原来名满四海的小侯爷,竟是惧内之人,连查案都要带着夫人一起。”许停舟这破罐子,让他径直摔成了碎末。他冷笑一声挺直腰身,还企图将自己那点架子维持住。 衡沚在他身后坐着,发稍都染着月光的颜色。 “是啊。”小侯爷忽而又散漫起来,“你可能不太了解本侯,本侯就是惧内之人。” 许停舟:“……” 这是在嘲讽你!你怎么不生气啊!你凭什么不生气! 许停舟气得半死,无形之中又忘了自己方才才得出的结论:召侯夫妇不是寻常人。 不过小侯爷根本没打算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刺激许停舟,“她是我妻,自然随时随地都可管束于我。” 阿姀轻轻吸了一口气。 “许大人尚未成婚吧,自然是不懂新婚的乐趣了。” 本来被夫妻俩人抓包,许停舟就足够羞愧而死了。现在听了小侯爷几句不着四六的话,更是羞愤交加。 若是白日里,定能看得到他这赛猪肝一般的面色。 “你看,我根本不在乎你拆穿不拆穿,我也不在乎是否知道我与小侯爷的关系。”阿姀将刀刃收了回来,开始进入正题,“我只想知道,你主子专程派你来查探尤潼之死,到底是为什么。” 然,衡沚的重点与阿姀还不同。不过今夜是给公主打下手,衡沚倒也不介意顺便听一听闲话。 “我岂会出卖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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