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姀翘着脚,碍于有伤不好走台阶,坐在池边上慢慢往下滑。温泉水浸润身体,叫她舒服地眯起眼。 云鲤被阿姀调教得早就不拘尊卑,也同周嫂子一起,在隔壁屋的池中泡了起来。这两人出奇一致地有眼色,坚决不与阿姀同泡。 话说得极酸人,怕搅扰了小夫妻的情致。 阿姀摆出无可奈何的一张脸,由她们去了。尽管她已经与周嫂子解释了多回,与衡沚互算利益,毫无真心。 周嫂子总是满脸写着:我懂,不会将你二人拆穿。 云鲤更不信了。 用赵姑姑的话来说,在此之前,主子可从来没对哪个女子如此好过! 阿姀牙酸得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冷?”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叫阿姀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缩了起来。 转身看去,竟然是衡沚那厮在身后的汤池中,与她背靠着背,左不过一丈距离。 “你怎么进来了?”阿姀不爽地转了回去,问道。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山庄都叫他包了下来,就没有旁的屋子了吗? “问得好。”衡沚也背着身,完全没有想授受的意思,“隔壁的屋子本是我的,现在里面多了云鲤与你的周姐姐。” 阿姀用手捂住了额头。 “宕山汤,我年幼时常来。” 半晌,衡沚略低沉的声音,又将凝滞的氛围打破。 这语气中品得几分萧索,阿姀不由地转身,一下子从趴在了池边。“是你父亲常带你来?” 久违地在二人之间听到父亲这个词,彼此心中都觉得异样。 “有时候是他,有时候是母亲。”衡沚望着前头那颗常青松,“我年幼时身体底子差,母亲觉得汤池养身。” 这棵常青松,是衡沚的母亲徐氏亲手栽种。 原本也没想那么多,只希望儿子能如常青松般,命数也常青。一生到头,好歹康健就行。 后来衡沚长待军营,练武多了身体也好了很多。这棵树就一直在这里,即使许久未见,也一如既往地生机勃勃。 可见汤池确实是滋养的。 “你,似乎同你父亲关系不大好?”阿姀掂量着,还是问了。 其实初见那日她就想问了。不过当时剑拔弩张地,一心保着自己的命,也没工夫问。 便就是周嫂子当下说的话,哪有人在灵前打架的,何况还是亲父子。 阿姀与自己的父亲也不和睦。甚至严谨一点来说,阿姀没有父亲。 沈琮既不爱她,也不尽父亲之责。 “差不多。”衡沚好半天了,才总结出这么三个字来。 衡沚的背脊宽阔,平日走路身板也正,是骨子里有好教养的。阿姀望着他快要隐入暮色的肩颈线,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感受到了些许落寞。 也许是因为冷风,也许是因为天色。 “他溺死酒色,死在歌姬床上,本来就不太算是个人。”他没有回头,平平无奇地叙述着,好像已经很习惯了。 “我母亲在时,他就常眠花宿柳。我母亲病死,他作为郎君连一捧土都没添。” “那时是盛夏,日头很高。为了博人一笑,衡启就将全城的冰都送去了外室那里,供她乘凉。我母亲连凿口冰棺办丧仪都找不到冰。” 他说这话时,不复往日的模样。 怎么会都有混账的爹啊,阿姀心中叹气,因感到同病相怜而沉郁了几分。 “我将那外室的管家杀了几个,才有人哆哆嗦嗦将冰块拿出来,好歹放在棺木周围,算是保住了母亲不腐。”他顿了顿,觉得失言便停了话头,“总之衡启死得其所。” 阿姀心中忍不住想出殡那日,衡沚冷峻的模样。 九月三十凶煞血忌,冲龙煞南,安葬婚嫁皆宜。秋风萧肃,日头隐在云中只见模糊的影子,不久便完全阴沉下来。 她记得很清楚。 衡沚生于冬月,今年刚过了二十生辰。 等等。 “你是,属龙吗?”阿姀皱着眉头,忽然问道。 这话无厘头得很,惹得衡沚回头来看了她一眼。 “怎么?” 怪不得。 阿姀属马,小他两岁,那他确然属龙。九月三十冲龙煞南,这父子俩也是命里注定的难以相睦。 “没什么,那你爹可真不是个东西。”阿姀长叹了口气。 说完,眼见着衡沚凉凉瞧了她一眼,又隐隐可见冷峻的模样,便十分有眼色地添了句,“我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琮至死,也只字不提阿姀,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女儿。 几不可闻地,阿姀听见了前头一声轻笑。 “公主还真是胆大包天。”妄议君父,是多少重的死罪了。 想到自己的这些破事,阿姀也顾不上为衡沚操心了。她重新靠回汤池沿,手中翻搅着池中的花瓣,“礼尚往来,我也应该讲点我爹不是东西的事与你听的。” “那为何不讲?” 眼前二人,如水雾朦胧。 阿姀心中总觉得李崇玄手下司兵意外身亡的这件事,并不是意外。司兵的生平,阿姀已在信中看过。 单是做过宫中帝王寝殿的护卫长一职,便早不至于在原州做一小小司兵了。 案子落在他二人手中,像是某个秘密正被撬开了冰山一角。 相背许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下次吧。” 阿姀轻飘飘的一句话丢下,却怀揣着满腹心事失眠了半宿。 好不容易睡熟,不太踏实的梦里,都是两个老头在互骂对方不是东西。 ---- 两个老头——
你一巴掌,“你不是东西。”
我一巴掌,“你也不是东西!”
循环,能吵到下一个中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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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正经的作者感言:
谢谢“难”宝贝灌的营养液呀,作者兴奋得键盘敲除火花来(bushi)笔芯!
第19章 验尸 ===== 循着地势不同,山与山之间的气候也不大相同。 骛岭是一带山系,源于千万年前地动活跃挤压而成。宕山在其中,地下水也极为丰富,便形成了许多汤池。 死的那个司兵名叫尤潼,时年四十六岁。他是经人介绍,花了钱被安排进宫做侍卫的。 尤潼做了些年头,将攒的钱又花在了长秋监。时任长秋监令的,还是武安帝身边的何勤。 崇安殿正好要换一批侍卫,尤潼便被安排进了这帝王寝殿。又熬过了数十年,才做到了崇安殿侍卫长一职。 令徽年间有件怪事。 某日夜里,沈琮正与一妃嫔在殿中欢好,天忽然响起了雷。暴雨如注,很快殿外便传来泥土的味道。 雷雨伴随的,往往有激烈的闪电。忽而殿中亮起来时,沈琮正忙于床榻,也并没在意有什么异样。 可正在帝王偃旗息鼓,美人下床去斟茶来时,尖声惊叫却将沈琮从小憩中惊醒了。 “啊——!”茶盏落在地上,碎成几块。 殿外候着的太监瞌睡顿时便飞了,连滚带爬地进来查探情况。 美人呆愣愣地望着眼前那面墙,没两下便眼珠一翻,晕了过去。倒下时碎片划破了小腿好几处,殷红的血液淌着,随着窗外的闪电而反光。 沈琮也盛着盛怒,从床上下来。 “贱人!大半夜的喊……”话还没说完,沈琮便愣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还有经太监通传,匆匆忙忙拂了雨水进殿来的尤潼。 没人知道那扇墙上,到底被闪电的亮光映出了什么。 天亮之后,美人便被告知自尽,以急病而殁的由头,厚葬进了陪葬陵。小太监也在数月之后,离奇地病死于时疫。 沈琮忍了好些日子,终于以年久陈旧的由头,将崇安殿重新修葺了了一番。 没几年,沈琮也便驾崩。 那一夜知晓由头的,只剩下尤潼还活着。 新帝继位,崇安殿也要换上自己的势力。尤潼无依无靠,便自请出宫发配去了苦寒的原州。 “你的意思,尤潼之死,与崇安殿的这件事有关?”衡沚借了条手臂给阿姀,让她靠着蹦。 阿姀的脚踝还需将养几天,而查案这种事又不好带上云鲤,那边只好把小侯爷当做拐杖用一用了。 尤潼死亡之处,正是宕山山坳的一个小山庄。山庄早被李崇玄拨来的一队士兵团团围住,好在天气冷,尤潼的尸体盖了白布,尚且能保持原状。 “我只是猜测。”尸首前,站了三人。一人身着青色官袍,另两人做随从打扮。阿姀生怕让人听见,压低声音靠近衡沚说道,“李崇玄不见得知道这事,我们先不声张。” 阿姀今日也换上一身简便官服,扮演的正是衡沚再三延请来的州府仵作。 衡沚的衣袖宽大,叫皮质束袖紧紧扎好。阿姀抓着他的小臂,冰凉的皮革硌着她的手心,两人交互了一个眼神。 青衣人听见动静,回过身来。 “下官许停舟,参见召侯。”长臂一伸,端的是一个工整的礼。 “嗯。”衡沚即便扶着人,仍端着架子受了这一拜。 看衣服的服制与腰间悬挂的锦袋,许停舟与身后三人加起来,也不如一个衡沚官位高。 说来这么许久,也未见过衡沚穿戴官服。 坊间传闻新帝是个不守规矩的人,登上帝位后将不顺眼的规矩全照自己的性子改了一遍。这官服的服制便是其中之一。 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那衡沚的官服,应当是玄色发青的曲领大袖,胸前有团状吉祥纹,横襕革带乌皮靴。 幸亏这不是为朝廷办事,不然叫他扶着,还当真是僭越了。 “不知这位是?”许停舟手掌示意阿姀的方向,询问道。 “既是死了人,本侯便请了我恪州府的张仵作来。”小侯爷微扬下巴,看起来不是很爽,“怎么,这李将军也管吗?” 许停舟一听这话,立刻将腰弯了下去,做恭敬状,“下官不敢。”再直起身来时,伸臂带了路,“小侯爷,张大人,请。” 看着这位张大人,纤腰一束玉面白净,不似恪州这等地方男人的面貌。许停舟心中有疑,眼下却不是发问的时候。 阿姀翘着腿,弯腰将白布打开。 尽管是冬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还是直冲天灵盖。 阿姀几欲作呕,赶忙接过了衡沚递来的布巾,捂住了口鼻。 “你行吗。”算是质问又不太称得上质问,衡沚听起来侃她一般,低声道。 虽不是多么专业的仵作,但阿姀从前哭丧,胜在丹青一事上擅长。给仵作打过几次下手,帮忙收敛死者遗容。 有时候是凶杀或意外,验尸过后亲属便要求入殓,所以阿姀会在一旁观摩。 见过点猪跑,多少就能知道猪的模样。 再不行,不是还有小侯爷兜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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