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闻秦岁首之时咸阳危矣,秦民上下竟自拧为绳护卫咸阳。令老朽很是震惊,意图寻找原因。后来李斯来访请我出山品字,老朽才有幸到此寻找原因。” 嬴政:“先生可寻到答案?” “其实入秦之时便有答案了。”荀子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 “各国都曾有过相关惠民政策,但总是无疾而终。可在秦国大到农耕养畜治病,小到住所环境,国家都一一指导,且政策不废。庶民不过求方寸之安,衣食住行无缺罢了。而且秦国满足了他们的基本需求,尽管赋税法度不近人情,但总有人愿意留在这里。” “老朽时常在想,究竟怎样才能让天下太平?但再入秦国后,老朽预感这个问题很快便会有答案了。” 阳光落在荀子的身上,清瘦的身躯犹如一座挺拔的青山,沟壑中圈着两汪泉眼,天下万事在他的眼中走过。这让他想起了逝世多年的师长,同样的温沉有力。 时光如白马,踏足于庭院中,铂金化为了鎏金。 嬴政也该回章台宫了。刚一出门,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同人说笑的江宁。嬴政不免有些疑惑,她怎么在这?大概是感到自己在看她,江宁也转头看了过来。可——她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总一股看热闹的感觉。 “非?”荀子有些激动,“你也来了!” “老,老师!”在江宁身后的男子显然也很惊喜,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竟有些口吃。但他听这人叫荀卿老师,大抵也是荀卿的弟子吧。听语气应是阔别已久,他就当个好人把不相干的人都带走吧。 “王上我还想看看师徒重逢的感人画面呢。”江宁抱怨道。 嬴政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江宁。她双手托腮,鹅蛋脸上写满着看不成热闹的失落。他按了按太阳穴,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还喜欢看热闹? “唉,你听说了吗?赵国公子和魏国公子被中谒者令骂得狗血淋头,已经不敢出来见人了。” “没错没错,山东六国的那帮人天天说我们是虎狼之国不通礼教,要我说我们秦国好歹是明着来,哪像他们净做一些阴损之事。” “谁说不是,谁给他们的脸说我们……” 路人的话传进了马车中,嬴政看向江宁,示意她解释解释。要知道江宁脾气随和,从不与人为恶,向来信奉有话好好说。为何这次一反常态? 江宁见自己躲不过,便一五一十地说清了事情原委。言罢,她摸了摸鼻子颇为心虚:“这也不能怪我,我原本只是想说几句就好了。他们非要不依不饶,所以……” 嬴政素来知晓山东六国对秦国的态度,这几日也有闲言碎语传入他的耳朵。他不是不生气,只是碍于国君身份不能去跟他们计较。但江宁的一番话却让他畅快不少,大家都是一般黑何必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评判我秦国。 “我以为你不喜在人前说这些。”他撑着面颊细细地观摩着江宁的侧脸。 “不喜欢是不喜欢,但是人家都到家门口骂人了,再不骂回去就是懦弱了。与人为善不代表任人宰割!” 江宁双手握拳,脸上神色是少有张扬。她这副样子有点像他儿时遇到的羊羔,平时温顺可人,但是惹恼了它非要将人顶倒才能出气。莽撞又可爱,让人越发地想要逗它。 “王上你在笑什么?” “大概是羊羔顶人吧。” “啊?”江宁满脸疑惑,张望四周的样子,有几分前人所说的娇憨。这人总是这样,时而聪明无双,时而笨笨的。 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后,她叹了口气:“王上我可是为秦国挽回了面子,你就这么对我?” 嬴政靠在垫子上:“今日蜀地供上了几匹锦缎,赏给你了。” 前几年吕不韦上书说用蜀地的蚕丝织出锦缎很是精美,他想在蜀地开设一个纺织厂,一方面能得到精美的蜀锦,另一方面也能安置无力耕种的人,让他们自食其力贴补家用。 嬴政觉得既能促进巴蜀一带稳定,也能增加秦国的财富便同意了。之后所见效果也确实不错。只是蜀地无力耕种的人也就那些,故而蜀锦很是稀少,外面更是千金难求。 “这么稀有的东西就给我?”江宁一脸惊奇地望着自己。 “嗯,给你了。颜色太过鲜艳,祖母们不喜欢。母亲挑了几匹,还剩下几匹我又用不上。你也该做几件新衣服了。”为了防止江宁拒接,嬴政调整了姿势闭上了眼睛,一副要休息的样子。 江宁果然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就移开了视线。嬴政嘴角微微勾起,他甚至都能想到江宁的神情,一定是从又疑惑又纠结,到最后变成撅着嘴不甘心地等他醒来。 江宁总是这样,不会在自己休息的时候打扰自己。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但是却很感激这样的体贴。 作为帝王总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去做,忙到三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休息对他来说格外重要。 在细微的阖动的声响起后,熟悉的熏香浮动在鼻尖。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藏匿在躯体中的疲惫感慢慢地探出头,困倦席卷了心神,意识也变得模糊。隐约间他听到江宁碎碎念:“小小年纪就不好好休息,当心中年脱发,变成秃顶老头……” 又偷偷说我坏话,嬴政靠在软垫迷迷糊糊地想道。 马蹄哒哒的响着,车轮滚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在洒水工的吆喝声中,石阶上的一块石砖被起开,水流顺着顺着缺口涌出,清洗着街道,迎接着一场盛事的到来。 一声锣声响起,书法鉴赏大会正式开始。 学子们纷纷落笔书写,一时间整个场地里只剩下研磨写字的声音。 嬴政应付完了宗亲官员,便出门打算寻个地方安安静静品鉴书法。 此地竹树环合,清泉环绕,僻静宁和,用来做书法品鉴大会的场地最为合适。院子宽敞可容纳百余人,宾客则于楼上观赛,亭子里落座荀子和邹衍两位评委品茶。 他漫步于长廊中心道,也不知道江宁是在哪里淘到了这么个地方。人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古往今来她恐怕也是头一个需要君王主动寻找的中谒者令。 一阵春风拂过,露出了藏在繁柳后的江宁,趴在长廊上看得入神。柳枝柔嫩,竟绕在了她的银篦上。嬴政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在半空中与江宁的手撞在一起。 江宁欲转头,却让柳枝与银篦缠得更紧了。他按住了她的肩膀嘱咐她别动,伸出双手帮忙解开了与银篦缠在一起的柳枝。 “你倒是粗心,”嬴政帮江宁扶正了银篦,“若是我不来,你今天是想要在这过夜吗?” 江宁没有如往常那般跺脚反驳,反而像当时在城门口时那样,默默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低着头嘟囔着什么。若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她白皙的耳尖已经缀上一朵桃花。 这是——害羞了?嬴政像是发现新世界一样,他没想到江宁还有这一面。 如同这个年纪的所有人一样。嬴政也喜欢逗人,他又一次靠近,而江宁又一次退开。 三番四次下来,江宁忍无可忍掐着腰站定:“王上你已经十八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还不是你先在马车上偷偷说我坏话的,我不过是——”在转头后,嬴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这时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近到他只要微微活动手腕,就能碰到江宁的手背—— “王上绝了!程邈的字真的赢了!”蒙毅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在看到此情此景后满脸疑惑,“王上江宁你们吵架了?”
第58章 蒙毅的出现打破了奇怪的气氛。 江宁猛地向后一缩, 接着转过头撇撇嘴:“我哪敢跟王上生气,王上不冲我发火就好了。” 嬴政环着手臂:“惯会恶人先告状。你且不说你做了什么?” 江宁自知理亏,双手合十, 面露恭维:“王上大人大量, 便饶了我这次吧。”眉眼弯弯好似一只刚离窝的小狐狸,狡猾不足可爱有余。 嬴政颇有些遗憾, 不知道下次抓到狐狸尾巴是什么时候了。他摆了摆手, 给了江宁一个下不为例的眼神。 江宁嘿嘿一笑, 接着又问蒙毅刚才说什么绝了? 蒙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要说什么,只见他手一拍,随即便开始眉飞色舞的讲起了比赛时程邈舌战群生力拔头筹的事情。 嬴政向下看去, 只见程邈一身粗布麻衣林立锦缎华袍中,在一众士族子弟中非但不黯然失色, 反倒越发的鹤立鸡群。 “虽说是品鉴, 但说到底完全是靠这张嘴去辩自己的字。我本以为程邈嘴笨应付不来, 可没想到他上去便是侃侃而谈, 最后更是以‘古往今来, 字以利人传信为重,美观为次。而今我之字二者兼顾也。’这是何等的狂放——” 蒙毅虽说程邈狂妄,但眉眼间皆是赞赏之色,一副恨不得与之结八拜之交的样子。 他以前便听江宁提及过此人不过没有放在心上, 却不想此人会在这个时候说出如此振聋发聩之语。嬴政看向正在掩唇轻笑的江宁, 当真是慧眼识人。天下第一字的名头落在隶书上, 不仅惠及眼前更惠及千秋万代。 “隶书, 天下第一字。如此名号广传天下, 想必有不少文人雅士趋之若鹜。届时——”在回去的马车上,吕不韦捧着茶感叹。 吕不韦话未说完, 但嬴政却听得出来其未尽之意。届时天下群起而追,列国小篆地位难保,蚕食之意也在其中。渐渐地秦国隶书会成为诸国风尚,书同文会慢慢的实现。 秦国自上而下改变文字,如此一来列国为了邦国外交断不能禁了此字。即便有人发现,想要挽回局面也是来不及了。早在评选之前,他们就已经为隶书的出现做了诸多准备,以确保在改变字体之后,上下能够快速接受新字。 “中谒者令和程先生为秦国立下了不世之功啊。”吕不韦看向嬴政,“王上应当好好赏赐两位。” 嬴政心里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依旧附和吕不韦。 “臣听闻王上私下见了荀卿?”吕不韦忽然说道。 嬴政垂眸,淡淡道:“去了。听闻荀卿曾入秦与曾祖父畅谈,故而想从这位当时大儒了解曾祖父是怎样的人。” 吕不韦合上茶盖的动作顿了一下,但马上又用笑容掩盖住了刚才的失态:“荀卿乃当时贤者,见多识广,王上多与之交流想必会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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