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霆回想成婚至今诸般事由,他白日里不在家,夜中也不宿在一处,哪有什么机会对她坏,是她胆小罢了。 贺长霆这般想着,不由朝前面看了看,他的王妃还没来。 还未到子时么? 还是她今晚不会来了? 若她今晚不来,他要回房去歇么? 贺长霆莫名有些烦躁,等待的烦躁。 可他在这里,明明只是想清清静静陪母亲待一会儿,原不是为了等他的王妃。 她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才这样想罢,便听殿前有了动静,贺长霆心中一定,竖直了耳朵,如往常一样悄悄拨开一条缝隙探看,生怕惊动了胆小的猫崽儿。 来人却不是他的王妃。 而是他亲如手足的兄弟,裴宣。 裴宣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在殿内张望了一会儿,面露失望之色,对着孝敬皇后神主拜了三拜,便打算离去。 “元安。”贺长霆话音落下,见一向镇定的裴宣明明显显颤了下身子,概是没料到他会在这里。 “王爷”,裴宣回转身,面色已归于平静,不待贺长霆开口询问便先一步说道:“我来祭拜皇后娘娘。” 来这里除了祭拜孝敬皇后,还能有何事?他根本不需要多作解释。 贺长霆自然也是这样以为的,全然未作他想,两人并肩出了大殿,贺长霆才道:“去看过吕大了么?” 裴宣点头。 “我跟你说的事,想的如何了?”贺长霆问。 裴宣有意无意地又朝大殿看了眼,没有见到熟悉的影子,心想,她今夜大概不会再来了。 “王爷,我还不想娶妻。”裴宣的手,不自觉又放在了腰间的平安牌上,淡淡摩挲着。 “为何?”贺长霆看着裴宣问,“我记得前不久,你还跟我说,想要搬出王府,在京城买处宅子,说是成亲了住着不便。” “你那时,应该有了娶妻的打算。” 裴宣唇角扯了扯,笑自己当时天真,他以为段家女郎口口声声羞羞怯怯唤他“阿兄”,会因为他的伤口心疼落泪,会亲手为他庖厨缝衣,便是认定了他做夫君。 可他忘了,京城卧虎藏龙,人是要往高处走的。 他如何比得过晋王殿下? 他就算打定主意,穷此一生只她一人,拼尽全力予她荣华富贵,也抵不过她一朝嫁入晋王府来得体面风光。 当时的娶妻打算,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现在,没那个想法了。”裴宣说。 贺长霆少见裴宣如此挫败模样,更不愿他陷于儿女情长这等小事,着意要问个清楚,好替他排忧解难。 “你想娶的,是谁家姑娘?” 裴宣不答。 贺长霆皱皱眉,“别逼我费心去查。” 裴宣心中一凛。王爷果真去查,他和王妃的那些前尘往事必定藏不住,王爷若知真相,概不会为难他,但对王妃,怕会更加冷待。 她已嫁做人妇,还是堂堂晋王妃,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他也不想她这一生过得艰难。 “王爷,都不重要了,我与她再无可能。”裴宣重重说道。 贺长霆顿了顿,问:“她嫁人了?” 裴宣点头。 贺长霆沉默了,这确实有些难办,他总不能为了成全兄弟,强夺他人之妻。 现下,他只能不疼不痒,没有任何说服力地劝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裴宣怏怏一笑,“我明日便回去了,收拾收拾东西,还要去拜见魏王。” “好。”贺长霆这次没有阻拦。 送走裴宣,他叫了赵七来,交待他去查裴宣之前到底中意了哪家姑娘。 赵七为难死了:“王爷,这叫人怎么查呀?”且过去了那么久,又是儿女情长的私密事。 “查两个月前,元安往青州办差时都遇见了什么事。”贺长霆推算着时间和路程,想了想,又说:“再查近两个月来,京城里嫁女儿和娶新妇的人家。” 他并不能确定裴宣中意的那位姑娘是京城人或是已嫁为京城妇,但裴宣似乎有意远离京城,他想,或许能朝这个方向试一下。 赵七一听,问:“怎地,有人抢了裴元安的女人?” 贺长霆默认这个说法。 虽然知道事情很难,但他从未见裴宣因为什么事如此伤神过,裴宣定是对那女子动了真情,却又做不来夺人之妻的恶事,只能独自伤情。 只要能找出那女子,说不定会有解决办法。 “我这就去查,看看是谁生这狗胆,欺负到我兄弟头上了!”赵七顶着一身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义气走了。 贺长霆在原地站了会儿,又朝供奉母后神主的大殿瞧了眼,门大大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他的王妃今夜果真不会来了。 他要回房,去看她么? 住在永宁寺这几日,他不曾回房,她大概也忙着三更半夜偷偷来为母后诵经,巴不得他不回房,不曾叫人来寻过请过。 他心里还没有做下决定,脚步却已抬起,往他们的厢房去了。 她这几日辛劳,对母后更是一片赤忱孝心,于情于理,他该去看看她。 路过凉亭,听有人唤他“阿兄”。 贺长霆循声转头,见段瑛娥步下凉亭石阶,朝他走来。 “阿兄”,段瑛娥神色郁郁,走近贺长霆身前,又低着头唤了声,却不多话,总是欲言又止模样。 “有事?”贺长霆只好问了句。 段瑛娥点头,又摇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阿兄可否陪我坐一会儿?” 怕贺长霆直言拒绝,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我心情很差。” 贺长霆没有应答,她心情再差,现在深夜,他陪她坐一会儿,对她名声并无好处。 “我叫七弟来。”贺长霆转身要往魏王住的方向走。 “不要!”段瑛娥急急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拦下贺长霆。 而今已是四月中,天气和暖,女子的裙衫穿得也比之前清凉,段瑛娥伸手拦人特意挺了挺胸膛,她穿的裙子本就是袒领,雪肌春色只遮掩了一半,经她这般动作,满园春色呼之欲出,打在胸前的结带随风招摇,在男人衣袂前飘来飘去,有迷人心窍之嫌。 贺长霆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幅惑人景象,只是被突然迫近的胭脂香逼的退开几步,概是对血腥气的天生敏感,他的目光落在段瑛娥露出的半截手腕上。 手腕上有一道指节长的刀口,虽已止住血,还是像一条殷红的蛇信子,触目惊心。 段瑛娥也随着贺长霆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腕上刀口,故作后知后觉,无意叫他撞破的样子,立即将手背在腰后,故意退离几步,吸鼻子的声音却更重了。 一副不得所爱、为情所困的样子。 贺长霆依旧沉默着,心里却有些意外段瑛娥竟会做出这种事。她一向金贵怕疼,儿时小磕小碰都要哭上半日,还要宫人处罚害她磕了碰了的物件,如今,竟做出自戕的事来。 大概,真是痛彻心扉了罢。 “阿兄,我真没用。”段瑛娥似再也憋不住心中抑郁,失声哭诉,“当初阿妹嫁给你,我就想过死。” “可是我不舍得,我还想多看看你,还想帮你助你,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再嫁你,哪怕屈居于阿妹之下,只要能陪着你,我可以不计较这些。” 从来桀骜骄矜、万千宠爱的段家嫡女,哭得如此可怜卑微。 毕竟相伴长大,她又总是不问是非黑白地偏向着、拥护着他,贺长霆不可能没有一丝动容。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瞧她哭得可怜模样,应该不会像幼时一样,一颗糖便能安抚好的罢,她早已过了馋糖吃的年纪,且他身上也没带糖。 他只能无动于衷地站着。 段瑛娥哭得更伤心了,鼻子吸得越来越频繁,“阿兄,可是现在,我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我连默默守着你,默默帮你助你的资格都要没有了,阿兄,我该怎么办。” 她抽泣的厉害,“阿兄,你说我能怎么办?” 贺长霆不曾把人惹得这样伤心过,不知如何应付,仍旧一动不动,木桩一样站着,看上去无情地很。 或许,他该说些安慰的话。 “七弟会好好待你。”贺长霆想了想,这样说。 段瑛娥摇头,“阿兄,不要提他,我现在不想提他,只想你陪我坐会儿,陪我说说话,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说着,跑去凉亭,咕咚咚灌自己酒。 凉亭内石案上放着两个小酒坛,一坛段瑛娥正喝的起劲,另一坛尚未打开。 “阿兄,这酒是菩萨喝过的,是福酒。”吃斋祈福是可以喝福酒的,段瑛娥要让贺长霆知道,她即使伤心到了寻死的地步,也还顾念着孝敬皇后的忌日,不曾坏了规矩。 她一坛酒未喝完,又要去开另一坛。 贺长霆按住酒,从她手边推开。 她再喝下去,失了神智,怕会做出更激进的事来。 “阿兄,你要陪我喝酒么?”段瑛娥作势还要去抢,以反问的语气激将贺长霆,见他不答话,再度去抢,自嘲地说:“你管我做什么,不陪我喝酒,连我自己喝酒的资格也要夺去么!” 她纠缠得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贺长霆有些烦了,索性单手挑去封口的盖子,一仰头,将一整坛酒一鼓作气灌下肚,对着段瑛娥倒置酒坛,叫她眼睁睁看着,一滴酒也没剩,好歇了抢酒再喝的心思。 段瑛娥没料想,他喝得如此着急。 但不管怎样,目的达到了。 “阿兄”,她面露疼惜地看着他,观察着他神色。 看不出任何反应,没有一点意乱神迷的迹象。但她明明亲眼看着一个小沙弥试药的,推杯换盏之间,那小沙弥肉眼可见地一步步□□熏心,沉沦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 为何晋王一口气用了那么大的剂量,竟无半点反应? 或许,药效还未发作? 段瑛娥安静了一些,作出无酒可喝的落寞样子,在石凳上坐下,眼神幽幽地看着夜色。 实则在等着药效发作,等着贺长霆失控,然后带他去到早已备好的厢房。 她为了今晚筹谋数日,不惜忍痛割·腕,还特意将姑母骗回宫中,省得碍了手脚,绝不能半途而废。 贺长霆见她规矩不少,去了几分忧心,打算去请七弟过来,他向来有些法子哄小姑娘开心的。 “阿兄,不要走。”段瑛娥心里知道贺长霆几次三番想叫魏王过来,以前也是这般,她闹脾气闹的凶了,给糖哄不住的时候,他就把她交给贺长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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