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辰又看看她,说:“人没事就好,以后小心些,若有难处——” 他重重道:“别忘了,你还有个哥哥。” 段简璧笑着点头,拉着他去房中坐。 贺长霆见二人进门,收了收脸上的不快,看向段辰时,仍是没忍住眼里的刀子,剜了他一眼,余光扫了眼段简璧,见她并未察觉,放心地收回目光。 他应该给这假段辰提个醒,叫他知道应该怎样做兄长。 段辰正是听说晋王府失火,特意来看看段简璧是否有恙,听说晋王为救段简璧才伤成那样,也没那么厌恶他了,没有冷言冷语,说了几句话便要告辞。 贺长霆却道:“段兄留步。” 自从知道段辰身份有假,贺长霆再不曾以“明函”唤他,都是客气疏离地称段兄。 又对段简璧说:“府里来了绣娘为你裁衣,你到客房去见吧。” 段简璧察觉晋王有意支开她,不知他又动了什么心思,不放心地看看段辰,并不走。 贺长霆看向她,“我现在这副样子,你还怕我拿刀砍他么?” 段简璧看看晋王,他腿上有伤,连路都走不成,确实打不了架。 “那,我很快就来。”段简璧说罢,看一眼哥哥,示意他不要和晋王闹得太僵,而后才出去了。 段辰坐回去,散漫地问:“晋王殿下留我何事?” 贺长霆审视着他,“王妃虽叫你一声哥哥,但你最清楚,你身上流着的血和她不一样。” 见段辰仍是无所谓模样,他直言:“你越矩了,方才动作,不是一个兄长该做的。” 段辰不以为然地笑了声,“你们……”中原人规矩真多。 他顿了顿,忽然改口:“我作为兄长不该做,你作为夫君,该做的都做了?” 贺长霆不防他有此一问,唇线抿得笔直,并不说话。 段辰抱臂,目光不羁地看着晋王,“我只是兄长,她为何有委屈要跟我哭,而不跟你说?” “哪个夫君做成你这样,三天两头惹自己女人哭?之前她被人欺负,你没在京城,罢了,不怪你,如今呢,这就是你给她的日子?你要是做不来这个夫君,也别逞能,好聚好散,面子我给你,人我领回去,你瞧如何?” 段辰坐在矮榻上,一腿高高屈起来支着自己手臂,自在散诞,丝毫没有一介布衣对上皇子亲王的唯唯诺诺。 贺长霆默了会儿,冷道:“你没资格领她回去。” 段辰好笑:“阿璧叫我声哥哥,姨母口口声声叫我‘明函’,你真以为能戳穿我?你觉得真有那一天,姨母和阿璧,会信你还是信我?” “当初说与你真相,只是想省一桩麻烦,免得你跟阿璧吹枕边风,你当真以为我是心虚?阿璧一日认我做哥哥,我就一日有资格领她回去。” 段辰忽然目光变了变,意味深长地说:“就算不做哥哥,想来阿璧,也不会讨厌我做其他人。” 贺长霆目光刺向段辰,语气像一把刀子,“不该有的心思,你最好别有,王妃只缺一位兄长,不缺‘其他人’。” 段辰漫不经心道:“只要王爷不说破,我倒是愿意做这个兄长。” 见晋王无话,起身说:“王爷的话我记下了,放心,只要你不惹她哭,我这肩膀,她也用不着,何须你费心提醒什么越矩不越矩的,管别人,不如管自己,王爷这般聪明的人,这个道理该不用我来提醒吧?” “告辞。”段辰虚虚施了一礼,大步跨出门。 房内只剩了贺长霆一人。 他望着房外,刚才王妃落泪的地方。 她为何哭?因为裴宣要离开很久?因为这次没能如愿跟裴宣走? 他明白裴宣的愧疚,方才与裴宣说话,他也暗示过他可以带王妃走,但裴宣没有答应。 他还能怎么办? 难道擅作主张,亲手把王妃送过去么? 贺长霆心里忽然针扎般疼了下,像一根刺在蠕动。 彭城地处南北对峙前线,常有战事,很不太平,裴宣到了那里,忙于兵务,恐无暇照护王妃,还是京城更安全些。 贺长霆想,裴宣此去不肯带上阿璧,应当也有这个顾虑。 ··· 三日后,裴宣离京,贺长霆虽然腿伤不便,还是坐了牛车亲自送他出城。 段简璧相随。 因是冬日出行,此次乘坐的牛车窗子很小,还有厚实的帷帘遮蔽,车内情形,车外根本无从看到。 这是成婚以来,段简璧第一次与贺长霆同车而行,两人并肩而坐,像隔岸对峙一样,各自据守着一个角落。 车厢很宽敞,靠着后壁置放的坐榻很长,足够段简璧这般身长的人松松横卧其上,而今两人各坐一端,中间还可再坐一个贺长霆这般身形的儿郎。 贺长霆微微偏头看了段简璧一眼,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她脸色很白,交握放于膝盖上的双手也有些发白,目光无神地盯着前方。 自上了牛车,不,自裴宣说定要走,这几日,她虽住在书房,与他本就不多的话更寥寥无几。 贺长霆甚至几度想送她和裴宣一起走。 至少那样,她会欢喜一些。 这种荒唐的想法又几度被他按下。 车厢内寂静了许久,贺长霆忽然问:“冷么?” 段简璧的目光这才动了动,淡淡说:“不冷。” 贺长霆看了看她发白的手,褪下自己披着的大氅盖在她膝盖上。 段简璧不想接受这份无端好意,要还回去,一转头,撞进贺长霆定定的目光里,手下的动作就停住了。 他总是如此,一句话不说,却是一个眼神就能把人镇住,不管她有没有犯错。 段简璧鼓了鼓勇气,知自己无错,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拿官威压她,遂拿起大氅要还放回他膝盖上。 “我不想强迫你做什么,但也不希望,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你也要推阻。”贺长霆看着她说。 段简璧愣了愣,仍是把大氅随手搭在他膝上,淡声说:“王爷眼中微不足道的东西,于我却有千斤重,我承受不起,更还不起,不敢不推阻。” 就连她一个大活人,在晋王眼中也是一件可以许出去的东西罢了。 贺长霆沉默看着她,听出她又在置气,言语之中似有所指。 “你到底在气什么?”战场上,贺长霆可以轻易看透敌人的奸计,朝堂上,也能轻易看透父皇和朝臣的所思所想,唯独对王妃生气,他看不透。 她就算因为裴宣要走而伤心,依她的性子,却也不至于迁怒在他身上。 两人闹得不愉快,还是失火当日,他告诫她别再蛊惑裴宣犯错,都已经过去这几日了,她还在生气么? 放火脱身如此危险的事,她让裴宣瞒着他私自行事,他说不得么? 她看上去不像如此蛮不讲理的人,可若不是因为这个,她还能因为什么生气? 贺长霆想不透。 他从未遇见过如此棘手的事。 他看看还回来的大氅,猛地往旁边一掀,大氅宽大,直接绕过了段简璧膝盖,贺长霆长臂往前一伸,自她膝弯下将大氅另一端扯过来,两端交叠抓在手中,那大氅便像一条厚重的绳索,牢牢缠绕在段简璧膝盖上,连她双手也缠了进去。 段简璧瞋目瞪他一眼,双手要掏出来,贺长霆松开一端甩过她膝弯去,又在她膝上缠了一匝,将她欲要挣脱的双手牢牢缚在其中。 段简璧彻底动弹不得了,只怒目望着晋王。 贺长霆偏 过头不看她,手中抓着大氅,微微用了些力气,把人拖到坐榻中间位置一些,离开那寒气最重的车壁。 如此情状行了一路,出得城门时,段简璧双膝发热,双手也暖融融的,连带着身上的寒气都降了些。 她有时也看不透晋王,左右没打算与她长长久久,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给她一些出乎意料的温暖? 如今这温暖于她而言,不是夫妻温情,而是负担,她无力偿还的负担。 因那一场火她已经背上了债,书房里新安置的东西,绣娘新裁的衣服,桩桩件件,在晋王眼里微不足道的东西,于她而言都是千斤重的债。她不知还要背多久才能脱身,只盼着晋王别再给她负担。 他眼中的一粒灰尘,落在她身上就是一座山。 她曾以为这场大火之后,她能和裴宣轻轻松松地生活,裴宣说过会继续效忠晋王,报答他的义气,可现在一切都变了,裴宣这一走,所有的债便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原来看上去那般可靠的阿兄,也是靠不住的,也会像晋王一样,随时将她让出去。 她再也不要相信阿兄了,她只能靠自己。 段简璧心不在焉地盯着遮在窗子上的帷帘,忽觉一阵寒风袭来,帷帘向车内扬起,一只飞矢若流星穿进来,自她眼前掠过,一头扎进对面窗子的帷帘,又穿透出去。 而在帷帘飞起的刹那,贺长霆已扯着大氅将她拥在自己身旁,牢牢护住。 “有刺客!”傍车而行的赵七大声喊道。 随后又有几只飞矢落在车厢外壁上,车内听来,如冰雹一般啪嗒啪嗒砸下来。 车厢外已陷入一片混战,叮叮当当刀剑碰撞的声音,呼喊声,混杂着血腥味进了车厢内。 时而也见刀剑砍在窗棂上,差一点就捅了进来。 段简璧早已面色煞白,若不是被贺长霆紧紧抱着,她概要抖得不能自已。 贺长霆却面不改色,一手拥紧段简璧护在怀里,一手持短刀,目光沉静机警,耳朵微动,分辨着外面情况。 对方来人约有十余个,而赵七一行共六人,听外面打斗情况来看,应该还算势均力敌。 “别怕。”贺长霆察觉段简璧在颤抖,拥她更紧了些,解开缠缚她的大氅,将一把短刀交在她手上,握紧她手,又说:“别怕,你有刀。” 若他不能给她安全感,兵器在手,总归好一些。 段简璧胡乱点头,紧紧咬着唇瓣。 “杀了晋王,为大王报仇!” 听声音,又有一群人冲了上来,竟似有勇有谋的滚轮战。 外头一阵厮杀后,赵七和裴宣跳上车来,“王爷,人太多,衣裳给我,我引开他们!” 贺长霆把大氅给了裴宣,“小心!” 裴宣点头,看了段简璧一眼,正要出门,听她说道:“阿兄小心!” 裴宣又回头看看她,披上大氅敏捷地翻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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