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注意到坐在对面的人,原本上翘的嘴角寸落,最后形成固定的弧度。 “此事你是如何看的?”苏忱霁温声地询问着,眼眸沉沉暮暮,日落黄昏都不及三分晦涩。 沈映鱼搁下手中的话本子,道:“自然是不想。” 现在正是忱哥儿的上升之际,她哪敢让这些杂事干扰了他。 她是想,等他秋闱后若是顾夫子与她有缘分,到时候再另做打算也不迟。 其实顾夫子人也的确不错,这些年她对他也最为熟悉。 不知沈映鱼柔转心思的人闻言,眸中的寒峭散去,又是温润的少年,开口讲了旁的趣事。 窗外的昏黄暮湮灭,朦胧的雾萦绕,华灯初上,屋内偶尔传来少年清冷的讲话、和女人应答吃笑的音。 寒意带上几分湿润的黏稠暖意,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收拢,一点点霸道地侵占窄小之地。 沈映鱼此次翻春从牢狱中带出的病,在苏忱霁和采露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好了。 病好没几日,顾少卿就前来登门拜访。 之前在狱中顾少卿帮了自己不少,这些年两人之间的往来也不少,已经算是半个至交好友。 沈映鱼见他提着礼上门,本是不接的,但他却笑着摆手说是庆贺她出狱,专门去迦南寺求的平安福,本就不是什么值当道谢的大礼。 顾少卿说罢,还将梨木盒子直接打开。 里面果然是一张明黄绸布做的平安符。 唯一值得多觑几眼的是,上面挂着的青白色琉璃珠,比起平安符却更像是衣裙上的佩饰,又精细又好看。 沈映鱼见真是平安符,这样才接下来,一边将人请进来,一边唤采露去买酒肉回来。 若是以前顾少卿定然是不会留下来的,但今日推拒几次就顺着留下来了。 他的确来是有旁的事要同沈映鱼说,恐怕一时半会还真的说不完。 两人进屋后,顾少卿就将此次来的另外一层目的,摊开了道:“其实今日来,是为姑娘道歉而来的,那画只是无意间绘的,并、并不是有旁的心思。” 他说这话时如玉的脸红了红,颇有几分难以启齿。 毕竟偷绘女子画像已是亵.渎,更遑论是被旁人发现,还来告知于本人。 他是又愧又羞耻,熬了几日,待听闻她身子好些了,这才敢登门拜访致歉。 自己做的事的确非读书人所做的。 沈映鱼抬手拢了拢鬓发,没有想到他竟然这般直白地说了出来。面上也渐烫起来。 之前金氏来说时她不觉得什么,如今从他本人口中亲自道出来,莫名觉得格外的旖旎。 “无碍,那、那画儿……”她神情讷讷的,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沈映鱼低垂着首,皓白的齿轻咬着下唇,心止不住地乱跳。 顾夫子这人很迷瞪,也很虔诚,生得温言脾性好,如金氏那日所夸的无二。 前世她从未嫁过人,今生也与前世不同,若真的想嫁人,顾夫子这样的男子,的确是…… 沈映鱼察觉自己心意乱动,赶忙打消自己的念头,将话题岔开:“嗳,忱哥儿带回来的鹰眼黄果,夫子许是没有尝过,你想坐坐,我去取。” 顾少卿也察觉到自己这话教人为难了,见她绯红着胭脂春色,姿色可人,忍不住就将脸别过去。 温雅青年脸颊上的红往下蔓延,轻咳嗽着,装作未曾说过那画的事,点了点头。 沈映鱼招呼着人坐下,又转身去沏茶端瓜果盘,离去时的脚步都有些紊乱。 许是大病初愈,沈映鱼的身子不比以往看着坚韧。 今日她恰好身着朱竭对襟,身形显得又窈窕又丰腴,藕臂上搭着一条雾白色披帛时不时飘动着。 她几番动作下来,白皙的脸上浮起秋棠般的颜色。 道是,绿鬓朱颜,修眉联娟,铅华弗御,分明只是一张清秀佳人的脸却极尽妍态。 顾少卿捧着茶杯,视线不自觉地黏在她的身上。 顷刻发现自己这样做过于失礼,赶紧收回目光,背脊挺直地垂着眼眸。 沈映鱼端着瓜果盘转身便看见端坐在椅上的人,像极了以前在陈家村见他抽问学生,当学生答不上来时,被他温和唤坐下后的那种神情。 平日清风朗月的谦谦君子,现在不知为何又局促又羞耻。 见此沈映鱼不由得轻笑出声。 顾少卿闻声抬起头,脸上带上几分红晕,见她明眸善睐地笑着,不由得也跟着一起莞尔。 眼下无旁人,故而有种莫名的情愫在空中流转着,还是沈映鱼先一步反应过来,低头抿唇地将手中的瓜果盘放在上面。 顾少卿对沈映鱼的偏爱,其实在陈家村时就已经有端倪,早就是放在明面上的。 自从去年沈映鱼入狱后,他便辞去陈家村的教书先生,转折来晋中,暗自也为她打点过不少。 做了这么多事,就算沈映鱼是个瞎子也该感受到了,而且她心中也并不反感。 能得这般谦谦君子的青睐,前世的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手底下出了个苏忱霁这样的学生,到什么地方都不愁无书可教,如今就正在知府府上做教书先生。 顾少卿品行好,待人也好,又洁身自好清廉有礼,不失为一段好姻缘。 沈映鱼不自觉地想着这些。 屋内本就只有两人,方才对视那一笑,顾少卿本就如芒刺背。 现在见她垂着眉眼,温顺地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不知是什么神情。 顾少卿只觉得现在如坐针毡,有心要打破沉默,就随口找了话题:“忱哥儿呢?今日怎的没有在家?” 他想起会试早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秋闱,人此刻竟没有在家中。 沈映鱼温声细语地道:“忱哥儿说是朋友来了,今日去会客了,许是晚些才会回来。” 那岂不是一会儿只有他和沈映鱼两人用饭? 光是这般想着,顾少卿便背脊挺直,掌心紧张得冒出了汗。 此刻他心中止不住地后悔,早知晓忱哥儿不在,方才就不该来的,万一平白坏了她的名声。 想罢,赶紧站起身来请辞。 顾少卿正懊恼着,坐在一旁的人抬起盈盈美目,似含着感激道:“夫子之前帮了映娘甚多,只是一顿饭,使得的。” 千留万留这才将人勉强留下,采露也将酒肉买了回来。 趁着金乌未坠,沈映鱼在院子外面将酒肉摆上桌,宴请顾少卿聊表谢意,也一道让采露一起用饭。 采露虽是个小丫鬟却因为年纪小,主子也宽宏,所以她坐在桌子上讲话也格外活泼。 余晖半扬半倾地洒在院中的一角,这顿饭倒是温馨十足。 另一侧。 雕梁画柱的风亭水榭,雅观中透着奢靡,香鬓软玉。 苏忱霁今日确实是去会友了,因为都是从盛都过来的贵人,所以宴会举办在晋中知府府上。 本是不想去的,但他是会试第一名的会元,又有瑞王做靠山,欲要巴结他的人不少,同样想要将他拉下马的人也不少。 而他为了沈映鱼心心念念的作坊和铺子,思来想去还是去了。 说是以诗会友,实际暗藏的都是明拉暗拽。 看似清雅的文人宴,却上桌堆千两金,台上伶人鼓舞着纤细的腰肢,晃荡着饱和的胸脯,只教人看得眼热心发烫。 急色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借着醉意上台抓着伶人的手,掐着她的腰,与舌共舞。 此地是霪.秽的极乐之地,所有人皆被拉下马陷入钱财慾,男女慾,权利慾中,肆意暴露自身的本性。 苏忱霁坐在下方单手支着下巴,兴致缺缺地看着,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晋中知府的话。 之前晋中知府受瑞王的令,将沈映鱼抓去牢狱中,还收了她的铺子和作坊。 所以晋中知府现在宴请他来,一是一笑泯恩仇,二是借此机会将屋契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他。 表面是归还,实际上那房契早就盖上了官府充公的公章,此番再拿出来便是贿赂。 世上并无绝对清廉之人,更何况他本就慾望满身。 当晋中知府拿出少年想要的东西,他噙着温和的笑,面含感激地接过来,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能为财死的斯文君子。 知府将他当做了一类的人,恰好两人又共侍一主,自然轻而易举地交心,一口口苏公子称唤。 不消片刻,底下的人也跟着一起这样唤,将酒色财气推至高.潮。 实际苏忱霁乌木瞳中毫无波澜,带着置身之外的冷意,看着晋中知府一脸的昏聩贪婪的丑恶嘴脸。 晋中知府拉着他一起饮了几杯薄酒,他推脱不不了,本身也不擅饮酒,甫几杯下肚已是七分醉意。 苏忱霁借着不胜酒力,脱身这场荒唐的权色宴,轻微摇晃着踏上脚蹬,被驱车的马夫扶着进马车。 他瘫倒在铺着柔软毛毯的垫上,如玉的面上浮着微醺的潮红,唇红齿白眼迷离,越发地显得颜色昳丽。 马车摇晃着行在暮色黄昏中。 他低下泛着醉意的眼,牵起自己的领口,轻嗅了嗅,下意识地蹙着眉。 酒香和不知什么地方染上的脂粉的味道糅杂在一起,青白袍上染了不少,只要是靠得近些酒气就能被发现。 苏忱霁仰头倒在坐垫上,原本一丝不苟的发散落下几缕,贴在潮红的脸颊上,温润斯文散去,平白多了几分未尽的风流意。 沈映鱼会不会责骂他啊…… 许是不会,因为她一向温柔,也许是会,毕竟他浑身的脂粉味儿。 马车摇摇晃晃地使他更晕了,好不容易撑着下马车,脸上挂着温润和煦的笑推开院子的门。 最初,他没有看清眼前的场景,只当自己喝多了,不然怎么就看见母慈子孝,夫妻恩爱的画面。 但他却晓得自己脑是清醒的,眼前看见的是真的。 少年脸上的笑意一寸寸地落下消失不见,撑在门框的手指泛白。 他红着眼尾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胃部搅动得他想要吐,但在宴会上什么也没有吃,所以弯腰干呕着。 “忱哥儿!” 沈映鱼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他回来了,还甫一踏进门槛就扶墙而吐,吓得她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筷上前去扶他。 她刚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就被一掌拂开了。 “没事儿,只是宴中饮多了,你们继续,我进屋躺躺便好。”苏忱霁想要弯眼如往常般笑,但试了几次都无法做到,索性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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