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这下当真着急,单手撑起,从那配药的高桌上一跃至京羽身前,脸上又急忙赔笑道:“生什么气呢?”他双眼清澈又明亮,干净的几乎没有一丝杂质。 京羽欲离开而不得,索性将脸转过去,自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却还是捱不住,直言问他:“你想去博个功名富贵身,本也应该,我不能拦着。只是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又偏偏要去彰德军?你就不能多为娘子想一想。” 曹彬不语,半晌后才怔怔问:“此事我向娘子告辞过,后来她埋怨我了?” 京羽好气道:“怎么可能,她自然是觉得你能在正途上搏功名,能为赵都督效力,是再好不过的事。只是,你想想她现在是什么处境?夫君娶了正妻,阖府上下,一ʝʂɠ夕之间变了天。处处是为难,她自己好端端地在自家院里待着,竟能遇到狂徒,最后只得个落水而逃的结果。”她说到这里时,原先的情绪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种挣扎不脱的无力感,“娘子与秦妃娘娘一样,自身太过出类拔萃,性子里又过分纯粹,即便什么都不做,自己身边亦处处藏着毒牙。一个不留神,便是直指性命的危机。你若一直在,多少尚能安心几分。如今你又要走,这般匆忙去奔自己的富贵前程。她日后也只能自己指望自己了。” 京羽是见过解忧一个人在黑暗里痛苦的,她亦明白彭善的一番骚扰,最厉害伤害正是击溃了一个女子对自身安全感。偏偏彭善亦未受到惩戒,心里的难受只会更烈。京羽是医家慈心,更明白神伤则心路碍于交接,神失灵动之机,最是伤身害己。且对曹彬的期待又与他人不同,故而即使知道此事需要日后慢慢修复,也怨不得曹彬。但见到他时,竟也忍不住出言相讥,一番话说的处处诛心。 曹彬自然也大感惭愧,可其中缘由属军中要务,解释不得。嗫嚅半晌,才嗡嗡道:“都督说会另寻一稳妥之人……” “谈何容易。小半月过去了,也没个着落。”曹彬的话没说完,便被京羽硬生生顶了回来。 曹彬不再说话,脸色讪讪的,眼神艰难纠结仿佛有滚油翻煮其中,用力抿了抿嘴唇,并未反驳,重重地垂下头,其它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京羽并不习惯这般咄咄逼人,如今又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噔地一下,不忍、埋怨、恍然、伤感,诸多情绪汹涌横亘心头,也不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他。 秋日极明亮,如一匹枯黄的锦缎从空中铺了下来,整个陇西都督府都被笼进这一片寥寥的华彩中。院里有一株高大的玉兰树,这个季节花期已过,落叶潇潇。高大的树干冷冷地挺立在那里,白得泛青的树皮被阳光染上了一层色彩,成为这株高大巨物上浮于表面的柔软与温暖。 京羽走到曹彬身边,在距离他很近很近的位置坐下。秋风起,牵起二人衣带,迢迢缠绕。京羽先开口,语意间方才的怨愤与激怒尽数褪去,更像是日常闲谈一般:“我方才不该那样说,你入军伍,必不会是冲着自家富贵前程而去的。” 曹彬惊愕,回头看向她,凝了半晌,由急忙将目光移开,眺望远方。喉咙间发出沉闷的一声嗯,重重地点头。 京羽又说:“可我方才这样说你,你也不多解释,我也就知道,你这是得了重令,不得与旁人说起。但我想知道,你这次出行,是否凶险?” “此行不易。”曹彬说完这几个字便不能再有任何回应了,唇角微微上扬,像是用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来,可声音里却不可避免地藏有一股艰涩的苦味,“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守护娘子,还有你。” 京羽心头一跳,这一刻日光似乎凝固,风也不再流动。她默然坐在那里,便是曹彬目光深深凝视之所在。“那你答应我,不管是被剑刺了,还是被箭射了,即使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回来找到我,都一定会把你治好。”话到末尾处,便是如京羽竟难持情感,一双眼睛强撑得又红又酸,便有泪水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曹彬大惊失色,傻愣愣地伸手去接她坠落的泪珠。应是冰凉的泪水,可每一滴落在曹彬手心里,却都清晰地带着她的余温。 曹彬胸口翻涌了一阵,秋色滟滟映进他眼里,竟是一片灿烂至炫目的光。他终于比方才更加勇敢了一分,一把将京羽圈进自己怀里,两人呼吸相接,砰砰地心跳极快。曹彬不敢细看京羽的表情,心里只剩下了一件事,更又觉得这件事若是此时不做,或许以后便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微微低下头,在京羽的额上轻轻一吻,几乎只是一触之间,却带着心脏从未有过的猛烈跳动。见京羽并没有拒绝,曹彬的手掌托住京羽的后腰,十分有力,似乎这样就能将两人的未来握进自己掌心一般。
第116章 一百一十五崩裂(一) 自上次与翟清渠谈过官钞之事,赵匡胤便一直惦记着。等了好些日子,却也不见翟清渠上门来。这日一早,他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索性换了一身便衣,只带了个掌书便乘车自己摸寻至翟家钱庄了。 渭州城最繁华之处在城东坊。这里有一片风景极美的湖泊,又称海子,底下有暗河与城外渭水相连。在隋唐时期,当地官丞还曾凿通过运河,可用小艇运输货物。又在坊头修建有码头,附近歌楼酒肆,异常繁华,又有米市、面市、皮毛市、帽子市、缎子市、金银市环绕。如今虽然运河壅塞,货物不能走水路直达城内,但商市格局已形成,东西方商人贸易往来不断,东坊临风街仍是城内最繁盛之所在。 而临风街上最显眼的店铺便是翟家钱庄。外墙用极好的石板铺设,门却是两扇极窄的紫檀木板。步入其中,外堂十分宽阔,水磨石板铺地,于阳光最好的角落里养着一株绿叶盈盈的金钱树,旁边错落摆放着白间黄、黄间白的菊花品种,十分讲究,尤为可爱。这个时间,来钱庄的人存储银两、兑换番币的人很多,钱庄几个掌账忙不停。跑堂的伙计则给每个人奉茶、又配上一碟子点心、一碟子干果,敬请稍候。随行的掌书将赵匡胤的名帖交给了伙计。 不多时,钱庄掌柜急匆匆跑了出来,将赵匡胤迎往内堂上座,说是已经差人去请翟清渠了。内间设置雅座,飞檐画栋、珠帘绣额,更是繁华异常。内屋里依然供奉茶水点心,墙角矮几上用透光的琉璃盏养着一尾金鱼,灵动可爱。光看着里的陈设,便是一番明明白白地彰显富贵,却又恰到好处并不招人厌恶。赵匡胤在心里暗想,这翟清渠平时倒不怎地摆阔,吃穿用度更像是一般小康人家。只在大事上才可见他所能调动的资源是怎样令人咂舌。如今看到这钱庄内部的陈设,心中自然又有另一番感悟。只觉得这种历经百年的富贵,当真是深不见底,自然不是王家那种乍富可相提并论的。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翟清渠终于挂着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出现在门口。身上一件紫色与玉色相间的大氅,在日光下流转出烁烁光华,一派潇洒倜傥,更像是一位富贵闲人,而非是锱铢必究的商贾。 “都督大人忽然来访,蔽下准备不周,实在惶恐之至。”翟清渠冲他双手作揖,态度恭敬有礼,但又实在叫人看不出他有何惶恐。 赵匡胤客气自然,先是赞了他这钱庄布置得十分雅致,就连前堂供人饮用的茶水都清甜可口,是顶好的茶膏和上好的泉水。 “那方泉眼是先祖命人自掘出的,就在城外别院中。每日让人运来三五十桶,城内的茶肆、酒楼用水皆取于此,顺道也就供应钱庄一些,不费本钱。”这话说是不费本钱,但又有几人能轻轻松松做到这样“顺道”之事。翟清渠说完,微微颔首又道,“左右不过是钱庄生意的微末小心思。无论是存、取、贷、兑,钱庄最要紧的便是让人放心,相信无论是大货还是小款,钱庄都是一个妥帖的去处,时刻都有这坚实的财力。如何让别人理会得这般意思,自然是处处细节上都要下功夫。一点茶水耗费,不足一提。” 赵匡胤点头称是,他心中惦记着官钞之事,想开口询问,可翟清渠偏偏自己不提。一会儿让他品一品新茶新香,一会儿又拿出江南西道刚上市的蜜橘。赵匡胤心里一直默念要沉住气,耐着性子活生生吃了个半饱。被翟清渠搞得无比烦躁,眼见自己再不提此事,翟清渠就要命人摆饭了。 赵匡胤沉了张脸,便要开口询问。偏此时,这位翟总账不知是自己玩够了,还是瞧出了赵匡胤的脸色不郁,抢先开了口:“有一物,还请都督看一看。”他说罢,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制的素面匣子,揭开一看,里头是一张绘纹精致的宝钞。这宝钞比一般通用的钞子略大一些,正面正中写着四个大字“陇西官钞”,四周是描绘得各类防伪用的纹路图案,有青绿色的,也有红铜色,繁复得几乎难以一眼看尽。 赵匡胤很是激动,伸手将这钞子拿在手里,才发现纸张也是特质的,轻轻一甩,便发出哗哗的声响。 翟清渠向他解释:“这纸是江南特制的竹丝纸,在制作纸浆时便掺入了铜丝,成纸质地轻薄,又有不一般的手感。上面的颜料取自西南山中的一种矿石,研磨成粉,加ʝʂɠ入胶质,遇水不化,遇火留迹,即便使用个三年五载,亦不会褪色变形。这些物料翟家都能供应,但此官钞唯有盖上陇西督府大印才可生效。这上头的功夫,便要请都督自己花心思了。” 这是自然,若此事全靠翟家,那岂不是将陇西整条银钱都交予翟家。素来在大事上的合作,既要有信,亦要讲究牵制。赵匡胤很是满意,点点头又问:“可有算好,可发多少宝钞?何时可印?” 翟清渠细细的眉眼蹙了蹙,缓缓伸出了三支手指,道:“这几日把陇西官库和都督府私库的可作保的银子算了算,我以为首批照着三万两官银钞发行较为合适。也就是钞子上的二两银子,便在官库中备有一两银子作保。” 翟清渠语速十分缓慢,有种务必要让赵匡胤听清楚其中每一个字的意思。三万两,其实比赵匡胤心里想的数要略少一些,但应付过今年,大约也是够了。明年若能在战事上有一些作为,他便敢将这个数字变得更大一些。如此想来,便觉得此事安排得已算十分妥帖。“翟先生办事,考虑周详,甚好。”赵匡胤赞许道。 话音刚落,翟清渠却啪地一声,将那匣子重新阖上,又收了回去。“确实甚好,可回来之后,翟某左思右想,直至今日还未想明白,翟家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在这件事上与陇西府捆绑至此。”翟清渠声音冷冰冰的,令这突然反悔意思听起来令人更加刺耳。 赵匡胤大为震惊,不解地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你我之前议定,翟家钱庄为陇西府代管此钞,陇西官钞可在各地钱庄通行,翟家钱庄以万万分之一抽取费用。经年累积,自然也不会令你蚀本。何况,你我彼此有约在先,今日为何突然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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