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令铎脸上的表情呆呆木木,这是久醉过后的人行为与思绪总要比常人持续半拍。他已许久未见解忧,迟疑的目光里混合着一份警惕,从她的脸缓慢移到身上。又变成了一份惊讶,脸上满是不解,随即轻笑:“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你从前最爱华服,可今日穿着却像一山野农妇,奇哉怪哉。” 解忧未想到如今他最关心的竟是自己的穿着打扮,立刻便有几分不悦,道:“玉颜粉黛见公子,如今这样见你这份颓废烂醉,只觉得终还是我吃亏了些。” 张令铎立刻抚掌大笑,笑意如随风飘起的破烂棉絮,三分刺耳、七分露怯,“牙尖嘴利、才思敏捷,我早说过当年翘翘能名动汴京城,靠的绝不仅是一张美好皮囊。”他言语轻浮、形状癫狂,显然还有些宿醉未醒,见解忧脚边有一壶酒,手足并用地爬过去,一把将酒壶抱在怀里,仰头闷了一口,竟有小半的酒浆从嘴角流出,顺着胡须湿湿嗒嗒地滴落在胸前,形象较之方才,更狼狈了两分。 永乐楼的翘翘原本是解忧这些年心中的隐痛,张令铎一再提及,言语中的不善已十分清晰。解忧却来不及感到不适,她惊讶地看着张令铎这全然不顾形象的动作,不自觉地手竟伸了出去,想试探他是否高烧,是否神志清晰。没想到,张令铎下意识躲开,狐疑地反瞪着她。 “你……喝了多少酒?”解忧只好询问。 张令铎没有回答,只拎着酒壶,仰头又是满满一大口。 解忧只能凑得更近了看,只见他脸颊泛着潮红,绝非正常醉酒所致,想了片刻,厉声问道:“你服药了?” 张令铎木然的眼珠缓缓转了转,笑出声来,“服了药、喝了酒,你可满意了?” 解忧的眉头拧成一片,转开脸,不愿看他这副鬼模样。隔了半晌,幽幽道:“锦柔若是见到你如今这般样子,还不知该有多心痛。” 张令铎动作微微一滞,随即冷笑道:“她见不着咯,倒是被你瞧见了。你会心痛么?” 解忧想也没想,立刻坦诚回答:“会,心痛得要命,为了锦柔。” 张令铎冷笑,陶土烧制的酒壶捏在手里晃来晃去,嘴里满是不屑,“为了锦柔,你为她做了什么?我为她塑了金佛。锦柔的在天之灵,如今被泾州全城女子羡慕。” 不提金佛还好,提到金佛,解忧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内里直直烧到头顶,强压着火气说道,“正要问你金佛之事,你是当真笃信此物?一具金装木雕,你当它是什么?” 张令铎眯着眼,不屑地看了看解忧,醉意朦胧道:“妄言、佛法无边,怎可口出妄言?” 仍是这副模样,解忧恨得要命,简直不明白自己费尽周折要来见他究竟为了什么。那是一尊金装木雕,眼前此人则是一块醉生梦死的朽木,“你妄想在前,我如何说不得。城中百姓说你寄托深情,可叹可敬。也有说你祈望靠神佛之力保佑雁门。我且问你,身为郎将者,负守土之责、系万千性命,你当真荒唐至此?” 张令铎像是被她的话惹得一阵大笑,身体剧烈颤抖,一口酒猛然呛进了咽喉,趴在地上咳喘了许久,“你到泾州来,便就是为了申斥我么?是赵玄郎派你来的?他可有军令给你,让我看看。”张令铎一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眼里冒着阴冷,一步一步逼近解忧,“来的正好,你问我,我更有话要问你。临走时,是如何答应我的?锦柔究竟为何而死,我的孩儿如今又在何处?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死的要是她?襁褓之子,我一面也未见过,如今却被他拿捏在手里,这是为了防我叛逃么?可笑可笑,妻死子散,我逃又往哪里逃。守关之责,说的真好听。可我该如何守关?没有军功、没有亲信、没有愿意跟我出生入死的将士,我该拿什么守关护城。只会命我死箍雁门,他若是这么想要我这条命,我给他便是。” 张令铎一步一步逼近解忧,领口露出大片的肌肤,露出清晰的锁骨,身体已瘦得几乎脱骨。身躯在酒力的侵蚀下显得过分羸弱,脚步踉跄,似乎踩在漂浮的云彩上。解忧心底愈烦躁,身体坐在原处却愈加稳定。被句句诛心逼问,她动也未动,直至张令铎欺近身前,方才轻轻侧头,言语冷若外间冰冷的风雪,“用一己之得失,衡万民之安危,你自幼读的圣贤书,便是如此教导你的么。若对玄帅有恨有怨,你可以到渭州、到汴梁,可一笔一笔与他计算私仇,但在此之前,你是雁门郎将,守土之责,半分也别推逃。” 张令铎双腿一软,跌坐在解忧面前。 解忧却没有等他反应,继续说:“锦柔临死前,仍以为你还是那个在夏州以血换成的少年。等死之后,我见着她,一定要亲口告诉她,她错了,莫要信那金佛,你实则胆小又自私,并非良配。”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张令铎伸手用力抓住解忧衣领,将她扯到跟前,喘着粗气说,“你,什么不知道,雁门,雁门很危险。”虽是一句狠话,但其中语气相较方才,已经正常了许多。 解忧也不惧,双目直视着他,“跟当年火烧永乐楼时一样又危又急么。你在我面前已经逃过了一次,如今想再逃一次?” 张令铎在此刻似乎当真被她激怒,手上稍稍用力,竟带着解忧离开了原先跪坐的位置,半起了身来。 解忧已经被张令铎扯着,半站起了身来。这个姿势,将她那已有三四个月的丰韵腰身显露了出来。 张令铎一惊,手上立刻卸了力气,又盯着她怔了片刻,抬头再看她时,满脸皆是不敢置信的神色,“你,你有身孕了?” 解忧也不回避,轻轻笑了笑,“是。” 张令铎瞬间怒道:“赵玄郎疯了吧,他自己不知道现在雁门多危险,如何能让ʝʂɠ你以身犯险,万一有点差错……” 解忧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他不知道。” 张令铎更加惊疑:“那你如何会在这里?” 解忧只好苦笑:“说来话长,完全是一场意外。我能入府来,也靠的是几分运气。所以你也无需顾虑,我方才说的话,并不代表渭州。只是一个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的陇西百姓。” 张令铎几乎呆在了原地,脸上的神色被他那把凌乱不堪的胡须遮住,叫他分辨不得。只是一双眼睛将解忧上下打量了一遍,又把她的话细细琢磨。只不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怪异,他实在无法推测,只能沉声道,“若是意外,我想办法送你走,回渭州或是汴梁。”张令铎在冷静之后,正色对解忧说。 解忧摇摇头,“我不走了。乱世之下,处处皆危,事事皆难,躲是躲不了的。我也不愿回去与人绞力厮杀,只想好好做完自己该做之事,一尽该尽之责。非论成败,但在临死一刻,至少能换得坦然心安。” 张令铎急呵道:“胡闹,你如今有身孕,不是任性的时候。” 解忧则接道:“雁门关里、泾州城内,有身孕的妇人又岂止我一人。张郎将说莫要任性,我也以同样的话劝你。莫要任性,莫要将数万百姓生死置于不顾。” 外间的雪色透过窗纸投进来,在屋内形成一片接一片奶色光线的涟漪。中间的火盆不断冒起深红的焰色,与冰冷的黑暗相互吞噬,形成错综复杂的光线网。张令铎没有接话,也没有抬眼去看解忧。他似乎还需要更长的时间去修复,长长的睫毛垂下,他站在被火光分割开的轮廓边缘,如同站在深渊旁一般,有一种孤寂的哀伤。 只不过这份沉默很快便被打断,门外有杂乱的人声传来。张令铎面色一变,想要说话却已经来不及,只能朝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下一刻,门被粗鲁地推开,风雪裹着一位身着家常便服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那男子身量不高、生得粗黑壮硕,一道笔直的粗眉尾部带着隐隐的杀气。无需明言,光看这气度,便知此人便是府中主人,泾州步都尉统马侯,连长相与这府邸一样冰冷坚硬。马侯目光以极快的速度从解忧面上掠过,但很快又堆起热情的笑意,冲着张令铎招呼道,“都说兄长在房里午睡,我就不信,这冷冰冰的天气一个人怎地好睡。原来,屋里还有这样一株新鲜的野菜。好得很、好得很,荆钗布衣之下能有这样的姿色,真叫人惊喜。” 张令铎踉踉跄跄地朝马侯走去,右边胳膊亲热地缠绕上马侯的肩膀,“贤弟莫要胡说,只是一山野村妇。我见她拖着身子,又在这大雪的天气里送酒送菜过来,便多问了两句家中情况。许是我太过好言,她便抹泪朝我讲起了家中的难处,无趣得很,还败了酒兴。赏点银子,打发了吧。” 张令铎说话时,完全不看趴在地上的解忧一眼。解忧自然乖觉,瞬间明白了张令铎对马侯的提防之意。也不抬头,急忙磕头,嘴里含糊地用新学来的泾州土话喃喃念道:“错了错了,一罐酒五十文,在集市上卖至少要七十,买卖回去,钱少了,姑翁要打骂的。” 几句话,颠三倒四,这便不仅是无趣,甚至还有两分痴傻了。 马侯见状,只是笑了笑,仿佛屋里没有她这个人。搂着张令铎的肩头,说道,“走走,厨房说今晚有新鲜山货,弄了点小菜,我们饮酒,我再给你安排些不败兴的。” 张令铎脚步虚浮,却也丝毫没有推脱的意思。经过解忧面前时,倒不忘从袖里摸出几个铜钱,随意扔在地上。解忧跪行上前,将每一枚都仔细拾起,又放在嘴边呵了呵气,才小心地收进怀里。 马侯的目光似乎再也没有经过她,可那份疑心却如鬼魅般紧锁在她每一个动作上。
第138章 一百三十七雪人(三) 屋外风雪比之前大了许多,原本缠绵飘落的雪花在到了此时已经变成了一粒一粒的尖刃,插在风头上,又一下接着一下狠狠地刮在人的脸皮上,将血肉之躯割得生疼,又带着森森的寒意沁到骨髓中。 解忧并不敢在原地逗留,垂着头快步退出内堂,面上仍然是那副惊恐害怕的窝囊模样,脑子却格外清晰。从张令铎最后这一番反应来看,自己这趟着实有些鲁莽了。雁门诸将关系复杂、相互掩护,当初张令铎奉命驻守雁门,是赵匡胤最重要的抓手,万不可有失。她离开渭州已有数月了,一见张令铎这般胡闹,便只想寻个究竟。如今看来,张令铎与马候未必如路人所言那般亲密无间。方才马候直直闯进,张令铎故意隐藏她的身份,防的自然是马候对赵匡胤的另有图谋。其次,张令铎这般大张旗鼓的奉佛、整理饮酒不振,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那么,赵匡胤对雁门的控制有多少?他对于这里的一切是否知情?如今瞧城中局面,危若累卵,但愿张令铎真在谋划什么暗招,不会将这一方百姓至于危地。 这样想着,她一面顺着原路贴着墙沿快速往外走。经过西院大门时,原本没人值守的门口此刻却站了四五个拿着长刀的卫兵。解忧也不敢看,屏着呼吸,硬着头皮快步往前。在经过门口时,几名卫兵相视一眼,轻轻松松地将她放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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