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往内屋榻上一坐,又嘱咐厨房重新布置些酒菜过来,接着便将秦妃拉到身旁,将爱意融化进醉意里,笑道:“朕来陪你守岁。” 秦妃温顺地点点头,吩咐宫人在屋里多添许多灯,又搬来一个松鹤图案的铜制暖炉,亲自取了松柏清木的香粉加在里面,让屋内顷刻多了几分清爽的。又烫了一壶稞麦甘露,只叫柴荣先润润喉。接着,她便做到妆台前,重新上装。如瀑的黑发梳散,挽成了晚唐仕女最爱惊鸿髻样式,左右两侧各插了六只金色的响簪,正中则是一支含珠的斜凤钗,有细密的流苏坠在她那张惊艳绝伦的容颜上。另一个妆匣里都是珠饰,侍女帮她取出,仔细沿着脸部轮廓沾上,是之前御赐珍珠状的模样。 柴荣也不说话,似睡非睡地倚在一旁,欣赏着秦妃的一举一动。杯中的甘露有些过于甜腻,留在喉间,便有几分不够真实的安逸。 妆容整理完,明亮的灯光下,柴荣见她眉目如画,口似含珠,身上虽只是寻常的家常服饰,却仍显出腰若流素,不过盈盈一握,叫人怜爱。酒菜已布置好,三碟小食三碟热菜三碟糕点,酒则是秋日里酿的桂花酒,倒了一壶出来,用热水温着,与菜肴一同摆放在红木雕蝙蝠如意纹的桌案上,看起来十分美味。 秦妃用筷子夹起一个翡翠白玉模样的饺子,自己咬了半个,剩下半个则送至柴荣嘴边,“交子交子,同食交子。” 柴荣一口咬下,内里肉馅有笋丁、有菇子,和着细腻的肉馅,丰富鲜美的味道在柴荣口中绽开,顷刻便唤醒了他方才在盛宴上有些麻木的味蕾。 酒亦是秦妃端给柴荣饮下的,当年的桂花散发着清澈的浓香,搭配着清润的酒体,十分怡口。柴荣却觉得有些过于甜腻了,让换些烈酒。便重新上了岁寒酒,甘冽辛辣,秦妃用银制的筛子筛好,陪了三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上亦有了亲昵的温度。 “陛下当着要守过子时?”秦妃问。 柴荣搂着她,笑道:“自然。明日起便是显德六年了,朕在位整五年,今日最高兴。”他的手指穿过秦妃的发丝,嘴角高兴地向上扬起,可眼眸中却有掩饰不住的遗憾,“文治武功,朕不敢称第一,但自李唐后,天下乱了数十载。如今四境安宁、诸邦归顺,南北畅通,于天下大定而言算是有小成。朕不负先祖。”酒精簇拥着他身为帝王的兴奋情绪,将这一整日的辛劳都抛之脑后,“朕今日重赏了赵匡义,他将运河修得极好。前几日朕亲自去看了,汴河景物与从前大不相同。若等到开春后,河水涨起,便可以从城外一扁轻舟直到栖月阁。”他用手一指窗外,景福宫侧、金明池旁,一座巍峨的木质阁楼早已立在了那里。重重叠叠的精美结构彰显着帝王对宠妃的不尽爱意。 秦妃温顺地笑笑,又说,“官家宏图大志,道被域中,威加海外,是臣妾心中最圣明的君王。妾身亦是三生积德,今生有幸能伺候君侧,见证这番盛世。”她咬字清晰,音量不大不小,是最工整的御前奏对。 类似的话,柴荣今日已经听了许多,他只笑笑,对秦妃道:“这里没有御史参奏,朕与你更无需被这些虚礼隔着。” 秦妃盈盈一笑,脸上聚起许多欢快的表情,“那臣妾想想,”她托腮沉思了片刻,忽而笑道,“到子时还有许久,不如臣妾来抚琴,一边听琴品酒,一边等年兽赶走夕妖,可好?” 柴荣心里有淡淡的失望,低头饮了半杯岁寒酒,身体靠近秦妃,贴在她耳边带着醉意,道:“你如今亦变成了完美无缺的妃嫔。当年殿上大胆一脱,朕以为你有常人不曾有的浓烈性情。” 秦妃面上微微一动,只略有沉吟,便浅浅侧身,脸上已多了几分娇媚。屋里被火炉熏得极暖,秦妃笼在身上的衣物自前面敞开,露出如丝绸一般雪白的香肩,她的双腿勾住柴荣的大腿,整个人宛若一枝幽香扑鼻的荷花,沁人心脾。“那官家不许怪我僭越。”秦妃的眉眼弯成诱人的弧度,眸中含情。 柴荣忽然有些沮丧,一整日的好兴致被摧毁殆尽。他站起身来,离开了那些温香暖玉的纠缠,有更多的酒被饮下,沉默许久,他又开口,“朕是不是已经再也见不到你的真心了?” 秦妃停了停,又笑道:“殷勤侍奉之心便是真心。” 柴荣不语。 秦妃又问:“官家不信?不信臣妾此时一思一念皆是官家。愿官家舒心、高兴,愿官家所见皆所喜,所闻皆所乐。” 柴荣将杯中酒喝完,逼近秦妃,道:“这些真心,后妃臣工都会做。朕不要你也这样,朕只想更多的了解你。你的真性情,你的脾气,你在乎的,不在乎的,只要是真实的,朕都想知道。” 两人离得太近了,柴荣脸红红的,酒气混在帝王特有的龙涎香中,冒着特殊的味道。秦妃将头微微垂下,入宫数年,她早已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有帝王的威严,欣赏别人在他面前俯首称臣的姿态;他有男人的尊严,渴望每个与他相交之人是出于真心的钦慕。当这些都被满足之后,他又开始寻求真正的爱情,企望能得到超越寻常关系的、平等的心灵共颤。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君威。他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便定要迫得那人回应。 秦妃有些乏了,半晌并没有反应。 柴荣忽然扳过她的肩,犀利的眼光盯在那张美好的脸庞上,“若是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秦妃依旧没有回答,反问道:“官家来世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柴荣怕秦妃有所顾及而故意这般提问的,如今被反问,他却反应得极快:“朕下辈子做赵玄郎便很好,没得这身龙袍拘束,才能得些自在。振臂沙场、白马逐狼烟;试行钞子,合纵党项契丹;还遣兵祥古山,在被拿走的燕云十六州里扎进了一枚钉子。这桩桩件件是大丈夫该为之事,平生痛快。” 说到赵匡胤,秦妃自然顺势想起了解忧。自从去了陇西,当真是痛快过头,竟连封书信也没有。不过,想起挚友,她的脸上自然便流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官家当真想听?” 柴荣点头。 秦妃看着柴荣,似笑非笑地说:“下辈子再选,我要做个男子。无需是功盖千古的帝王,也不用建功四方的重臣,只是一平淡无奇的农户便很好。一亩地一间破屋一土炕,四季劳作挣得一些粗实淡饭。日子虽然清苦,但自己想做什么做便是。不用为人附庸,整日被期待去做什么、被要求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更不用被在意自己的真心究竟在哪里?” 柴荣握着秦妃的手一紧,脸上的神色便多了几分局促。一阵璀璨的焰光映过窗纸,屋外响起一阵接一阵似乎不会停止的鞭炮炸裂的声音。 陆续有宫人走进来,在那张繁ʝʂɠ复织金回纹的毯上跪下,带着喜气高声拜贺。 “官家万喜!娘娘万喜!”“万户迎春,喜庆均沾!子时过了!”一声接一声的拜年声充满了整间屋子,也用这些洋洋喜气将方才两人之间的些微尴尬冲淡了。 “赏!”柴荣转身大臂一挥,自有属于帝王的赫赫威仪。 身旁早有人将用红布封好的银豆子分赏给众人,又是一阵此起彼伏谢赏声。 柴荣握着秦妃的手,一同点燃了景福宫里的那串最大鞭炮,艳丽的火光照在他的眼眸中,平添了几分暖意。接着,又被伺候着洗漱,除去身上的旧衣,换成新寝衣。 待做完这一些,躺在床上时,已经过了丑时。柴荣的醉意退散,他仍然握着秦妃的手,安安静静地躺得笔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说:“朕听说前朝武皇年间,女子可科举、可入朝、可行马,可有自己的田地屋舍。待明日,朕命史官查阅一番,若有能参照者,我朝亦该效仿。” 秦妃原本已困倦不堪,眼皮拉扯得厉害,几乎已经阖上了。可听柴荣这样一说,心中一惊,那如山的困意便顷刻间消散不见了。 “此前国中多战,盖以力取胜,故而男子优于女子。朕在位之日,若能消弭战事,朕一定尽力给女子一份自在,不用事事取悦男子。可好?”柴荣认真地说。 秦妃的一颗心笃笃地跳动,她未料到自己不过是借着醉意的一句挑衅之言,竟被这般认真对待。若是女子能多些自在,能不依附男人而活,那她是否也可能摆脱被进贡的命运。或者仍是一样,但一定有她人可以。那样的境况时候该多好。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却在半途被柴荣的手掌接住,“傻瓜,今天是新年第一日,万事都得有个好兆头,尤其哭不得。” 他越说,秦妃脸上越是有无数水滴闪现。一个转身,她灵巧地钻进柴荣怀里,隔着衣物,泪水迅速被男人身上的体温烘干。她的身体有微微的发颤,柔软的身体紧贴在柴荣胸前,挑拨着柴荣的心跳。乌黑的发髻像是要溢出水来一般,衬得她更加妩媚娇妍,“有官家在,我已不求、不念、不惧。”声音婉转,美得比平日更加勾魂摄魄。柴荣没有犹豫,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上。 显德六年,正月初一。 皇宫钟楼上的钟声敲响,雄厚有力的鼓声越过寂静的深夜、延绵起伏的宫殿,穿过秦妃设置的层层防线,直达心底。
第141章 一百四十除夕(二) 渭州的除夕夜则有满城的微雨。轻淼淼地自空中飘落下来,浇淡了刚刚燃放完的鞭炮与烟花,凌冽的空气被这一片淡淡的水雾筛得格外清新,只有隐约残留的硫磺气息提醒着众人,如今正是辞旧迎新的时刻。 幸哥儿已经有两日的高烧不退了,原本如同奶酪般圆嘟嘟的脸蛋如今瘦得只剩两只眼睛明亮硕大,有气无力地歪在王巧怀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气息,看着便叫人十分心疼。 赵匡胤的脸上更是没有半丝过年的喜气,一张脸又黑又长,若是叫不熟悉的人见着了,只会觉得十分晦气。不过,如今在陇西境内属他最大,那四五个被请来的大夫受了训斥,也敢怒不敢言,只将一肚子苦水偷偷咽回肚子里。 “快两个时辰了,还是这样烫。开方子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赵匡胤冷言质问道,那神情看上去实在骇人。让人不由地担心,恐怕他也不会有什么忌讳,一个不慎,随时便要挥刀取了这几个“庸医”的项上人头。 其中较为胆大的“庸医”赶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小儿之高热,原因可能有许多。之前我等怀疑是风寒,可脉象不对。以为是热感,服了汤药,也无反应。后又怀疑是肠绞痛引发高热,但细究其症状亦不对。如此看了,许,许是……”这“庸医”预感接下来自己的结论势必引得赵匡胤暴怒,看着他那跟阎王一般的脸色,两眼如鬼火一般阴寒,舌头不由地打卷,吞吐着一句话也说不清楚,“许是因生长过速而导致发热,再过两日,不、许是一日后自然便退了。那时候张公子必定活蹦乱跳,茁壮可爱。”他倒不忘最后加上两句吉祥话,以宽慰赵匡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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