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令铎装作吃惊,脱口问:“这等着急?” 马侯沉思片刻,脸上却堆出了无所谓的笑意,抬手给斟酒,又道:“其实,倒也不是就急在这几日了。但我想谋事者宜早不宜迟。现在紧着点,把大事定下,总好过日后措手不及。” 他虽这样说,张令铎却不十分相信。以此二人的心机,若不是事事布置妥当,绝不可能将这般重要的大事全盘告诉他。相反,如今既然交了底,那便意味着不可能留给他将整个儿布局全盘掀翻的时间。张令铎点点头,表示同意,又看向宇文辉,“大哥呢,要在泾州多住几日,还是回雁门?” 宇文辉呷了一口酒,笑道:“此次来泾州便只是来见你的,如今事毕,明日午后便回雁门。要塞之地,容不得闪失。”他将手中酒盏推至张令铎面前,重重地说,“我就在雁门等候你的好消息。” 张令铎随即压抑醉意,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与他碰杯,“必不辱命。”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从旧年到新日,雪似落花,泾州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苍茫。酒也喝了一夜,空的酒器乱七八糟扔在地上,遮盖了先前那只黑陶酒器的碎片。新结义的兄弟三人时而大笑,时而痛哭,时而怒斥朝廷不公,时而又振奋精神定要做出一番惊天伟业来惊艳世人,疯癫醉语与壮志踌躇相互混杂,似乎每个人都掏心掏肺,将该说的与不该说的话都掏了出来。 可是,张令铎心里清楚,纵然再如何醉酒,这两位兄弟也没有吐露计划的具体时间,亦没有说究竟要如何对付近在咫尺的赵匡胤。这样的警觉,已足以说明许多。若自己此去党项无果,回来哪有什么同生共死,怕是只有自己独自赴死了。 张令铎斜卧在软垫上,烈酒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动得如江河湖海一般翻腾起伏,又把他的思绪从这具烂醉如泥的身体里抽离出来。恍恍惚惚之中,似乎有一股清新的腊梅香萦绕在鼻息间,不,不止是梅香,还有松叶和柏木的味道。细细辨别,松叶是燃在香炉中的香粉,柏木则是在火盆中用以取暖的木材。这种独特的味道他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便是永乐楼翘翘姑娘的房内。“梅、松、柏、竹,岁寒四友,我如今将他们都请到了屋里。请你为他们作一幅画。”翘翘将笔放入张令铎的手里,一袭粉橙色的长衫,布料泽泽有光,领口袖口点缀着一小圈银狐皮毛,既显得富贵优雅,又不落于艳俗之流。 “这可是故意为难人,除了这支笔,其余三友的妙处在你屋里都是无形之物,如何画的?”张令铎用手中的笔管亲昵地敲了一下翘翘的额头,表示他已猜出四友中的竹正是手中的湘竹笔。 翘翘笑得更开心了,眉间的花钿将她的容颜衬得她俏笑嫣然,顾盼之间,似流光溢彩,点亮了整个寒冬。“我便要你画给我。不仅重形,更要有意境。”她只是轻轻一句,可说话间的神态灵婉清致,犹如天外仙姝,无论开口要什么也该给她。 提笔取墨,在那价值不菲的蚕丝纸上勾勒几笔,一对活灵活现的雪人便出现在纸上,雪人相对而坐,中间一副棋盘。其中一个雪人头上插着一枝梅花钗,显然是位女子。另一个雪人一手执棋子,另一手拿着竹制茶杯正在品茗,一派悠然自得。 张令铎笑道:“你请四友入屋,四友还礼,邀我俩入画,你看可好。” 翘翘笑得开怀,指着画上那精致茶杯道:“我知道,这便是松枝茶。可还有少一友,柏木去哪里了?” 张令铎笑着指了指那棋子,笑笑说道,“你仔细看看,他们并非执云子对弈,而是……” “六博。”翘翘立刻醒悟,“所以便是崖柏为子。” “正是、正是。”张令铎笑意暖暖,“我的画成了,还请翘翘为我点茶,我亦有题,便作昭君出塞吧。” 翘翘脸上有些傲气,道:“我未见过塞外风雪,只从前人画作中凭空而作,怕是要谬之千里。总有一日,我要亲眼去看看。” 张令铎宠溺地笑道:“我陪你一同去,去看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可好?” 只不过几番寒暑轮转,曾经这些温言情话、赌书泼茶的冬日消遣仿佛已是前世,张令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驻守边塞。更未想过,解忧会在此处毫无征兆的出现、又忽然消失,逼着他问“你当真敢放弃这一城百姓的性命,就如当年弃我一般?” 这句话犹如一道咒语,生了根似地箍在张令铎头上,心念轻轻一动,便着力收紧,将他勒得疼痛难耐。
第144章 一百四十三除夕(五) 丫谷的这个除夕过得格外热闹,前一夜里,已足月的陈娘子腹痛发作,临盆生产。严大娘招呼起了好几个有生育经验妇人一道帮忙。解忧挣扎着爬起也要同去,但严大娘却不许,产房血腥,是孕妇的大忌讳。只叫她安心睡到天亮,明日一早必然有好消息。 这一夜,解忧却也睡不安稳,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也顾不上吃早饭,穿上些便与丫头一起赶去了陈娘子所住的屋子。屋里屋外已有不少妇人在帮忙,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显然陈娘子这一胎生得不顺。 解忧被兰子挡着门不许往里,那兰子与她年纪相仿,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生得算是有几分姿色,一张嘴生得尤其厉害,“你怎么来了,产房里都是血气,还真当自己命大,一点忌讳都没有了?快走快走,待会叫严大娘看见了,定要骂你。”兰子语速极快,但心意却是好的。 解忧也不见怪,只是扮乖哀求道:“我这还有四五个月也要生了,提前长长见识,知道究竟是怎么个生法有什么可忌讳的。怎么没听见陈娘子的声音了?” 兰子拉着她远离门口,像是要避开里头的血气。又低声说,“你别来添乱了,陈娘子已经晕过去两次了。她这次胎位不正,孩子出来了一条腿,身体被卡住生不出来。严大娘只好将孩子又重新推了回去,帮着胎儿在肚皮里转个方向,必须得头先出来,才能顺利。这样折腾,陈娘子能不疼晕过去么?” 解忧一边听她说的,一边只觉得自己的肚皮隐隐发紧,背上都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声音弱弱地问:“那,晕过去了怎么办?” “用水泼醒,嘴里塞两口吃的,接着继续生。这生孩子都得靠自己,别人可帮不了你使劲。是生门还是死门,都得是自己闯一趟的。”兰子见解忧那白惨惨的小脸,只觉得好笑,继续吓唬她,“这样你还想进去长见识么?” 解忧不敢说话,旁边的丫头则有些不忿道:“自己的命都快赔进去,就为了给男人生个孩子。生出来却也是一个没爹的。我长大之后,就绝不生孩子。”丫头满脸的不甘心,显得兰子的话对她的冲击更大。 这两句充满孩子气的抱怨让兰子也无言以对。在丫谷,孩子的父亲是个尴尬的问题。泾源军时不时来此处寻欢,许多女子都被玷污,清白难有。谷里女子们大多会谨慎服药,以避免怀孕。但总有例外,其中之一便是陈娘子。 一嘹亮的啼哭声划破她们间短暂的沉默,三人嘴里同时吐出惊喜的两个字“生了!” 一众人急忙迎过去,候了片刻,才见疲惫的严大娘走出房屋,怀里抱着一个肉乎乎的婴孩,被早已洗的发白的旧衣服包裹着。婴孩在包裹中却十分惬意,小小的脸,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们。严大娘一面喊兰子找些干净的衣物帮屋里的陈娘子换上,一面告诉众人,“陈娘子福气,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那圆嘟嘟的胳膊和腿,我看得有六斤重。”她的眼白里布满血丝,显然这一夜过得十分辛苦,“都帮忙收拾一下产房吧,待会儿给新生儿洗浴、产妇开奶,四壁的窗户与门都得封好。这个年,过得喜气咯。”她抱着孩子,将事情一一交代下去,转头看见解忧和丫头站在那里,顺便嘱咐她们将ʝʂɠ两篮子鸡蛋拿去热泉里煮熟。 丫谷里许多地方有热泉眼,但大多温度都不高。只在深处,瀑布下面有一处极烫的泉眼,不仅能煮鸡蛋,还能熟肉,烹饭。不过这个泉眼仅有一个拳头的大小,丫头用个线兜,每次装三四枚蛋,放入眼钟,等候一刻钟,再将它们拎出来。蛋便已经熟透。她让解忧尝了两个,便吝啬地不再给她。仔细点数,数了六个出来,单独留给陈娘子。其余的,便是今晚年夜宴上的加菜了。 解忧坐在旁边的岩石上,地热顺着缝隙传递上来,烘得浑身上下暖腾腾的。她身旁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洼地,引了热水在里面,又煮了一大把苏木叶子,将煮好的鸡蛋放在里头浸泡上一会儿,便染成了喜气洋洋的红鸡蛋。解忧很享受染鸡蛋的过程,一是这个位置很暖和,坐得久了甚至有薄薄的一层汗沁出来。二来则是这让她想起了从前自己总愿意花费许多时间去染指甲。凤仙花反复三次才能染成“一夜深红透”的艳色,解忧则嫌弃颜色仍不够漂亮,在里头加入了丹蔻、甘草和研磨得极戏的珍珠粉,混合以蛋清、明胶,缠在手指上一天一夜,反复晕染上色。最后颜色不仅艳丽,还带着独特的珠光,更衬得十指纤细,娇媚若仙。 不过那时候,费尽十分心血,也只是为了求恩主一顾,好叫自己与众不同、身价非凡。如今,一个鸡蛋,一块惬意温暖的石头,还有一片晴朗无瑕的天空,便足以让她舒心惬意了。 解忧乐悠悠地坐在那里,小口地吃着鸡蛋,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皮,一面又与丫头闲谈起来,“陈娘子这个儿子看着就叫人喜欢,眉眼俊秀,出生就能睁眼,看见就笑。等我的女儿生出来,与他认个哥哥可是好极了。” 丫头的脸色仍不大好,语气也冲人,“自然好得不得了,最好再叫这个妹妹嫁给那个哥哥,就更好了。” 解忧一愣,莞尔道:“年纪相仿,倒也未尝不可。” 丫头气得要命,又说:“那叫你女儿捏着自己的命,也受那么一场大罪,给那个哥哥生孩子。生完一个,生两个,你也舍得?” 解忧本就是故意逗她,见她火气发了出来,带着半懂不懂的孩子气,大笑不止,“傻姑娘,兰子那些话是拿来吓唬我的,结果你中套了。” 丫头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看着解忧问:“难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解忧慢慢说:“自然是千真万确,生孩子这件事本就是孩子奔生、母亲赴死的一场局。自然凶险。可是,世上凶险之事太多了,倘若事事都害怕、退缩,那不就成了因噎废食?”说到此,解忧想到丫头大概不懂什么是因噎废食,索性解释道,“就好比,吃饭也可能被噎死,总不能因为担心这个,就连饭都不吃了吧。” 丫头看着她,脸上仍然满是疑惑,“我明白不能因、因噎废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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