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是你当众认养的,泾源军谁人不知,又有谁不信服。他会为你扶棺出丧,为你守孝百日。”张令铎已然是平和冷静的语调,仿佛他正在与少年好友商量身后事。终还是太过残忍了,张令铎停了停,才开口说道,“至于勋哥儿,他会死在前来泾州奔丧的路上。对不起。”张令铎预告了勋哥儿的结局,忍不住最终还是将这三个字说了出来。 马侯脸上表情收缩,嘴角一动,便有一股温热的鲜血伴随他这个动作从口角溢出,衬出脸上有一种不真实的痛楚,“你告诉我,你是如何下毒的?我究竟会死于何种毒?” 张令铎并不回避,修长的手指慢慢在床榻边沿的木板上划过,一五一十说来:“泾州府防范严备,任何异常都逃不过你的耳目。所以,我只用最普通的毒物,盛放在酒杯里。”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哑哑地,透着令人心惊的寒意,“你知道塑造那尊金佛的非是真金,大量的是黄铜。铜在冶炼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蒸馏水。无色无味,银针探不出,却有剧毒,我拿此水来酿酒,桃花酿、五味酿,那些日子,你不知陪我喝了多少。” 马侯的嘴唇不住地抽搐,眼底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恐惧:“你也一样喝了。” 张令铎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当然喝了,不然如何能让你不起疑心。可但凡金属之毒,从饮下到毒发总是需要不少时间。你酒量好,饮得多,自然中毒更深。在此时发作,我想大约也是天意。而我,也总有一日会与你如今一般。”张令铎冷静地看着马侯,目光里没有光,沉闷得如同没有星月的黑夜,说,“或许,我甚至活不到毒发的这一日。” 室内光线昏暗,在床榻四角点了几炉檀香,驱散室内那令人不悦的气味。解忧听到张令铎这样说,想起之前见到张令铎那般浑噩不堪的模样,当时只以为他是纵酒颓废。如今在看,只觉得心惊。 檀香幽幽,不绝如缕,带着世上最深的残忍直绕到人心深处而去。马侯双目失明,已经完全看不清楚张令铎的表情,有一口痰在喉间吞吐了几次,终于发出骇人的声响,“你,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何时变成了如此阴毒?” 张令铎低低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悲凉,看起来竟当真有几番疯癫,“爱诗、爱文、爱美人,爱花、爱马、爱华服,我也以为自己会一直在汴梁做这样一个风流公子。汴梁,三弟,你还记得汴梁么,你离开的那日,明明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却还是强撑着要穿银色盔甲、骑白马。满城的女子向你掷花,鲜花插满了白马的鬃毛,那一日,你是汴梁城里最明媚的少年将军。你又是何时从这样鲜花怒马少年郎变成只求私利的谋逆者?” 或者正是改变了张令铎的东西,同样也改变了马候。“谋逆者?”马侯不忿,冷笑地讽刺,“这个天下谁不是谋逆者,柴荣从郭家偷天下,郭家从刘家拿走了帝位。我当年离开汴梁城时,城头还挂着刘家的汉字旗。这样的天下,乱了上百年了,我如何不能一争?” 张令铎沉默了许久,直直地坐在那里,身体板直端正,光线从他细密的睫间穿过,落在眼窝里,聚成了一片沉沉的影子,“正因如此,我才知道,天下不能再乱下去了。” 马侯怔住了,这比最初他明白对自己下手的是张令铎时,更加令自己震惊。竟然为了这个原因,张令铎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为了这样一个原因。他知道文人总喜欢拿天下大义来说说,可那也只是嘴上说说,天下大义太大了,也太缥缈了。它可以落在天下人所有人身上,却很难在某个人身上变成实实在在的压力。 只有张令铎,这个疯子,塑了那具巨大的金佛,暗度陈仓把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地实行到了今日。马侯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一口又一口鲜血从嘴里涌出来,“好,好,你好得很。你心中的大义比泾州大,比我的命大。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与党项王之间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共谋?” 张令铎没有说话,他十分警觉地看着马侯。十几年的交情,张令铎对马侯已经了如指掌。生死攸关之时,马候哪里会真有心思关心党ʝʂɠ项,大概只是想做最后一搏。 见张令铎不出声,马侯一时无法判断出张令铎的准确位置。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只能最后赌一把。 马侯猜对了,他猛地从床榻上跃起,选定了一个放心直扑过去。张令铎闪躲不及,被压在身下。马候也没有片刻犹豫,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刃,疯了一般朝身下拼命扎去。论近身肉搏的能力,马侯不是强张令铎多少倍,可如今实在因病重体弱,但拼着一股蛮劲,一时压制,张令铎竟也没多少能反抗的余地。 不断有鲜血从马候的嘴角溢出,宛如春雨一般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张令铎的脸上,腥热的气息弥散在沉闷的室内,到处都是粘稠的气息。 解忧对这一变故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却见顾三快速推开那扇暗门,一跃而出。室内扭打的两个人听见有异动,马候此时不能辨敌我,只高声喊道:“杀了张令铎。” 顾三也不说话,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柄弓,弓弦往马候的脖子上猛地拉紧,马候哪有力气反抗,双腿在地上胡乱蹬踩了几下,不过一刻之后,便浑身瘫软了下来,彻底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张令铎此时也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显然没有想到顾三竟会从暗室里突然出现,惊疑地朝着那扇被伪装成照壁的暗门望去,有光正从半掩着门映进去。将解忧的身影投映出一个破碎的影子,她的脸上有惊疑、震撼、警醒交替出现,手脚俱是凉的。 张令铎稍稍整理好衣袖,轻声说了一句,“都听见了也好。”这句话是对着解忧说的,可至于为什么好,他却没有继续再说。解忧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用力挤出了一抹笑意,变成一段僵硬的弧度挂在嘴边,整个人便沉浸了室内阴沉杂乱的暗影之中。
第160章 一百五十九改道(一) 张令铎也未料到马侯撑着最后一口气与他拼命,将他击毙当场实在情非得已。不过,这么以来,也顾不上让解忧缓缓与许娘子疏通。张令铎急命顾三将许娘子带过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顾三便拎着尚未梳妆的许娘子来到主屋。满地血污仍未清理,湿湿沥沥地淌在地上。许娘子半散着发髻,进屋脚下一滑,半边身子跌在血污中,一抬头便见到马候暴死的模样。许娘子当场便吓破了魂,哭声被恐惧塞在喉咙里,泪水倒流回眼眶,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令铎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着实有些焦急,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三弟走得急,留下好大一滩事,内外麻烦皆不少。这里府里一贯是由你张罗,有些事情我只好与你商量。”他看着许娘子,目光犀利,透着平日不常见到的杀戾,“三弟有爵位在身,我今日便会向朝廷请旨,将三弟的爵位和泾源节度使的位置请封给留哥儿。不过我也不欺瞒你,这都是虚的,挂在一个奶娃娃身上,待他成年之后能不能拿到自己手上,还得要看他日后的能耐。泾州府的庄园、田产却都是实的,这些皆交付给你。将来若能有个太平日子,你有子伴身,也能有一世的富贵。” 张令铎将话说得坦诚且直白,许娘子沉思片刻,迟迟提问道:“若有人非议,袭爵非嫡非长,郎将怕不能依靠留哥稳住军心。” 张令铎冷漠一笑,道:“倘若嫡长子勋哥儿已殇,泾州府内不可能会有异议之人,只有异议的鬼。” 许娘子一惊,抬头看向张令铎。解忧坐在两人旁边,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震惊。大约也是没想到,这位一直温和颓废的张郎将会说出这般狠毒之语。张令铎见许娘子未立刻表态,便将目光轻轻移到解忧身上,解忧明白他的意思,希望她能开口相劝许娘子。她心里细细思量,许娘子本就是妾室陪在泾州,如今马侯去世,一旦马夫人与嫡子抵达泾州,接管泾州府,那第一桩事必定是把许娘子与留哥儿一同撵出去。真倒不如跟着张令铎搏一把,若成了,还能挣出后半生的荣华来。任由马侯生前对她再宠爱,也抵不过身后许娘子要为自己打算。只是,这般通透的算计就在马侯尸身前,解忧实在觉得太过凉薄。她犹豫再三,半闭双目,缓缓道,“许娘子半辈子都在泾州,其中利害算计该如何,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事发突然,总要一些时间慢慢想清楚。”解忧能说的大约只能至此。倘若许娘子不为所动,那解忧也定要为留哥儿争出一条生路来。 世事利益能算得精妙,但她却仍期待看见真情。张令铎面上微微一动,话却自然而然接上了,“那便一炷香的时间,请许娘子好好想想。” 许娘子抬头看了看解忧,又看看张令铎,复杂的目光自然而然将二人联系在一起。只是片刻之后,许娘子便朝张令铎磕头,恭谦表示道:“将军重病而亡,也少了许多折磨受罪。他生前交代妾身,府里一切事务皆让郎将做主。如今,妾身与幼子,全赖郎将垂怜。” 此话一处,张令铎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抬眼看了解忧一眼。解忧正坐在一张梨花雕刻的木椅上,将头转开,默然无语看向窗外。天色已晚,外间星辰晓月,一片清白。“ 把所有女眷都移至东院吧,叫士兵衣食供应周全,莫要惊扰了。”张令铎对顾三嘱咐道。 顾三上前将许娘子领了下去,接着又有许多人进屋来,清扫打扫。用抬了一座香薰炉进来,浓厚的香料投放其中,浓烈的香薰味道飘溢而出,掩盖了残存的血腥味。廊间的月华被梳成细细碎碎的光,人影往来,暗暗绰绰,期间或夹藏着刀剑相交的声响,隔着庭院遥遥传了过来。解忧看着张令铎立于门前,不断有人前来请示,他沾着血污的长袍仍穿在身上,月光从苍穹倾泻而下,在他身上铺上了一层雪白的光,却无法遮挡那一片又一片令人心惊的暗红色。 解忧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肤若凝脂的掌心、纵横交错的掌纹,每一条掌纹里都藏着隐隐的血腥气味。解忧只觉得有些奇怪,在低头看去,自己那条月白色的百蝶纱裙上也沾染了大块的血污。她更加疑惑,自己究竟是何时弄污了衣裙。下一刻,腹部隐隐传来阵阵不适才叫她忽然醒悟。她扶着几案撑起身体,用尽所有的力气喊道:“张令铎,帮我,找京羽。” 摇摇晃晃之间,她身体的力气被瞬间抽了去,整个人就像堕入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迷宫里有许多房间,每走入一个房间,里面便是一地的景物,从汴梁到渭州,到熙州,再到丫谷、泾州。房间的有她熟悉的人,好友、挚爱,有些还在身边,有些却早已往生了。解忧满腹的大喜与大悲,在这些房间里走来走去,她赤着双足,耳边刀剑交错的声音更加清晰,逃也逃不开。她的心里猛然而生出一个念头,只想去找李锦柔。可她寻遍了一个又一个繁乱迷幻的屋子里,却始终没有锦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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