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的解忧有些慌了,她不知锦柔究竟在哪里,又怕自己见到锦柔不知说些什么,还怕这个梦太早清醒,自己将一无所获。脚步一乱,没留意绊了一跤,几乎摔在地上时,前方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双臂。解忧抬头,梦境中赵匡胤的脸比现实里要明亮一些,也没有那么严肃。他的嘴角似乎还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有她熟悉的温度,还有永远无法停止的焦虑。解忧心脏狂跳,逼得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 赵匡胤轻轻开口,声音嗡嗡地响,“孩子、孩子。” 解忧却顾不上他说话,胸腔里是汹涌翻腾的情绪,犹如一条一条的恶龙,再不出来便会将自己吞噬,“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厮杀算计,输的一方变成泥,赢的一方变成鬼。止战,我问你,这天下何时能止战。” 赵匡胤沉默不语,梦境中不觉得冷暖,只看到有清冷素白的光落在他身上,融进他瞳孔之中,泛起一层更冷的光。他伸出手搀扶住解忧,慢慢说:“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走,我会走到尽头,让这些杀戮与战乱,永远离开你和孩子。” 解忧的双手抓住赵匡胤的双臂,指甲用力,几乎深深嵌入皮肉之间。她分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哪怕拼尽了所有力量言语全被拥塞在喉咙间,酸胀得发不出声音来。 赵匡胤扶着他,用力摇摇头,语气比方才更急切了一些,“孩子,孩子……” 后半句有些含糊,隔着迷糊朦胧的光线渐渐远离,解忧伸手想抓,却被耳边沙沙响起的落雨声惊醒。晨曦的微光,被屋外连ʝʂɠ绵不绝的雨丝割成凌乱的浅橙色,镀在京羽洁白的衣袖上,宛若一片金光。解忧半晌才回过神来,辨认出自己已经回到了居住的东院,屋内没有马侯的尸身,也不再有张令铎那深如海底的目光。“京羽,我见红了。”解忧的思绪慢慢回归,声音低低喃喃地说。 京羽这一夜也是未眠,她刚给解忧施过针,累得额上颈间皆是细密的小汗珠。她深深看了解忧一眼,还是忍不住指责道,“你这胎长到如今不容易,还有一个月多月便临产了。劝了你多少回,不要劳神伤思,要静心养性,凡事不顾自己也要顾孩子。如今可好,可知怕了?” 解忧木然地点点头,又觉害怕,问道:“孩子,不会有事吧。” 京羽愠道:“下了针,不出血了。再服两剂药看看,若这几日平安,这事便算过了。但我也不是故意要吓你,大月份出血总不是好兆头。若再有一次,你自己心里该有数。” 解忧轻轻点了点头,默然无语。这日有雨,室内光线并不甚明亮,京羽方才在室内熏过艾草,那股特殊的草药气息袅袅萦绕,只叫人觉得宁静与安心。“我本是要去江南,鬼使神差到了这里。你说,若在江南,如今该是怎样的光景?”解忧神色淡淡地问。 京羽不明所以,想了想,便说,“这个时候,青梅该熟了。一年只有一个半月的采摘时节,要趁着果子还脆的时候摘下树,封在瓷坛里,灌入冰糖、酒糟,埋在树下。酝酿三年,取出来饮,方是佳酿。你可有这酿酒的手艺,等待酒熟的心思?” 解忧低着头,手掌轻轻抚过自己高耸的肚皮,带着连绵不绝的惆怅,“手艺总是可以慢慢学。” 京羽轻轻点头,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一事,我得到消息,瀛洲拿下了。曹彬与玄帅汇合,仅仅围城三日,便得功成。契丹兵主力被击退,转向西行。” 这真是完全没想到的惊喜,怪不得张令铎选择这个时机对马侯发难,一举拿下泾州,才能稳住雁门。解忧正想着,京羽轻轻按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却万分认真说,“你若要走,这两日便要动身了。再晚,就怕即使张郎将许你走,你也走不出泾州。” 解忧看着京羽,也不再犹豫,双眼里有不堪重负的疲惫,“我等他回来,希望我们到江南时,还赶得上最后一波青梅成熟。”
第161章 一百六十改道(二) 这一两日,自然难熬至极。白日里,泾州府内换防了数次,车马进进出出,搅得东院女眷们各个不得安宁。许娘子整日抱着留哥儿念佛,便是困极也不愿将孩子放下。解忧收到翟清渠的消息,原是在雁门有事多耽搁了一日,算日子明日便能回到泾州,且叫安心。能有书信传来,想必人亦是安全的。解忧反复宽慰自己,勿听勿念,只管吃睡静等便是。许是白日睡得多了,到了夜里,莫名又有股燥热叫人难以安眠,好不容易浅睡过去,依旧有重重心事在梦里相逼。这些日子被京羽耳提面命的,解忧不敢胡思,只瞧瞧起身走到室外廊下。阵阵夜风吹来,倒是帮她驱散了心上那股烦躁不堪的郁热。 晨间的雨已经停了,空中徒有一轮被洗净的圆月,凉凉地往院中撒下碎碎明光,夜风闲闲吹散了解忧的长发,庭院里有不知名的虫鸣,咿咿呀呀的声响从黝黑而潮湿的泥土中散出来,像是许多被压抑着的哭泣声。 解忧找了处安静的台阶坐下。她抬头看看天空,这泾州的月色,远望与别处倒也无不同,可真当它落在眼前容得人细细查看时,倒会发现,是要比别处更白一些。解忧轻轻一笑,心境漫出了一种有种难得的安静。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停在距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解忧也未回头,侧身从地上捻起一寸土,在指尖轻轻揉捻,最终变成细密的粉尘,又从指缝中滑落。 站在身后的人似乎有些惊讶,出了声,“你是在祭奠马侯么?” “如今鸠占鹊巢,无酒牲祭供,聊表心意。”解忧辨出了顾三的声音,转过头,见到顾三一身府内护卫的装扮站在那里,满脸倦意,两鬓有零落的发丝被夜风吹散。“三爷今夜亲自值守东院?” 顾三也不理会她言语中若有似无的讥讽之意,只是说:“我不放心来看看,没想到今夜无眠人还有你。”他这番话说得极真诚,解忧无言应对,只好将身体往旁边移开了些许,腾出更多的空位让顾三站得宽松。顾三半蹲下来,又停了片刻,才说道,“昨日的事,是我擅为了,原本只想让你知道一些事,却没想到竟直面那样惨烈的场景。”他其实还有话,想说自己一直认识的解忧是个心志坚强的人,此前什么撒泼打滚、威胁要挟之事没干过。后来即便肚子大了,仍是满山谷里走上整整一日,以至于叫人忘记了她是个身怀六甲的娇弱女子。这样的人,如何会在目睹一个人惨死之后,情恸大伤。这些话,若在之前,他早就肆无忌惮地讥讽出口了,但此情此景中,顾三反复犹豫,最终还是全部吞进了肚子里。 “你带我去之前,所有的事便已是定局了。”解忧轻轻一笑,心底的悲伤翩然溢出,“其实我并不觉得张郎将做错了,也不觉得马侯无辜,我只是不喜欢战争、讨厌杀戮,更厌恶那么多人要死在自己面前,无论这些人是怎样的人。” 顾三脸上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强烈痛楚,他瞥开脸,避开庭院中簌簌而下的明媚月光,“你真是一个矛盾的女人。渭州的女人,我原先以为会是个杀伐决断的。你却总是在不必要的时候,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不忍。” 渭州的女人,解忧有些不喜这个称呼,便否认道:“我不是渭州的女人,我只是我。” 顾三却不愿轻易放过,继续说:“那你是王巧,还是解忧娘子呢?即便你只是你,仍是个不合时宜的怪人。天下这一百多年里是谁也不服谁,是久战乱,想要止战,势必需要一位雄主,比所有人都更凶、更恶、更霸道。雄主就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掉所有的对手。再将剩下的人带进一段长时间的安稳岁月里的人。所以,我们这些人里,总有一些会死去,也有一些能看到太平盛世。你要做幸运的那个,代价便是要目睹许多的死亡。” 顾三的神色里蕴着一丝轻微的苦涩,这是解忧稀罕见到的。她自然问:“那你呢?” 顾三并不回答,反而屈膝在她旁边安坐下,微微侧头,问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解忧知他定会有此一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道:“知道什么?知道你没有因被马侯抽了一顿而生气,还是知道你其实亦是黑衣军?”解忧轻轻笑道,见顾三脸色肃然,她也收起了玩笑,认真回答,“其实之前张郎将那般信任你时,我便有了这个猜测。这两日,你给京羽赠药、又将瀛洲大胜的消息告诉她,我才敢确认。不过三爷,在我这里,你数次救我,我记你这份情,并不当是黑衣军的职责。” 顾三见她几句话便将此前的反复拉锯纠缠梳理清楚,不由地心绪舒展。当时有夜风低低吹过,将满树枝叶摇晃得哑哑作响,他亦有许多过往想说与解忧听。“我出生便在泾州,父亲、叔伯都在泾州府当差。七八岁时,父亲在关外阵亡。母亲在家中日日夜夜哭泣,我便偷溜出雁门,要寻父亲的尸骨。在塞外流浪了好几个月,居然不仅没饿死,还让我找到了战场。在那里,我遇到了黑衣军。”他说到此处,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随口问,“你知道黑衣军从前是做什么的么?” 解忧想起自己最初与赵匡胤见面的场景,便笑着说:“我知道,取死人财充当军饷,就如曹魏的摸金校尉一般。” 顾三轻轻摇头,“这已是玄帅接手之后的营生了,其实最初的黑衣军便是打扫战场的一队编外军。人人着黑衣,意为人人为死去的兄弟服丧。当年黑衣军的李领将见我年纪小,便收留我在军中。我跟着黑衣军走了半年,收了数百具骸骨后,找到了我父亲。他那时只剩下了半具骨架,手腕上带着刻着自己名字的铁圈。” 虽已过去许多年,但提及往事,顾三的声音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微哽咽。解忧顺着问,“接着你便入了黑衣军?” 顾三轻轻一笑,摇摇头,“当时没有,李领将给我一笔盘缠,给我开了关文,让我回家,安葬父亲,学会种地,孝敬母亲。可等我回到家中,发现母亲与两个幼弟已经在另一场战乱中丧生。我将父亲骸骨与他们ʝʂɠ葬在一起后,重新寻到黑衣军。李领将这次没有再撵我走,十岁那年,我便是黑衣军士了。” 解忧静静地听他说,她最初觉得顾三此人性格易怒暴戾,身上有十足十的兵痞气,后来相处日久,才发现此人是个雷霆手段菩萨心肠,愿将他视作友。再后来,发现他其实是赵匡胤安插在泾州的一枚暗子,与友情之外,更添了几分信任。纵然两人相识许久,彼此知道对方不少秘密,却从未如今夜这般见过他真实的血肉与情感。 顾三继续说:“后来我跟黑衣军到了许多地方,打了许多场仗。玄帅成了黑衣军统领,黑衣军变了许多。别人手里只要有十个兵,就想要争出十块田地来。而玄帅,是真正为不战而战。” 顾三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张陈旧的宣纸从中裂开,闷哑而破碎。解忧心头猛烈跳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我相信,他终有一日会达成所愿的。”万般情绪最终只化作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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