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急忙闭上双眼,勿见勿听,便可无念无忧,这样才是此时自己最应当做的事。安神的香薰在室内萦绕流动,外间虽然雨水不断,但室内的一切却干燥、洁净、舒适。能在这样一场兵荒马乱之中,辟出这么一方净土,不知耗费了多少银钱、多少人的心力,自己又如何能将它生生浪费了。 这样一想,心思方能得稍稍的宁静。不知过了多久,额上贴过来一片微热,呼吸间皆是他身上清新好闻的气息。解忧睁开双眼,翟清渠正含笑看着她,凑得近了,才能将他脸上的疲倦与憔悴看得真切。 “你回来了。”看到他就在眼前,心中一颗石头安然落地,解忧露出温和的笑意,开口道。 翟清渠点点头,伸手轻轻抚过解忧额前鬓丝,唇角笑意甚是柔和,几乎遮掩住了双眸中的怜悯,“在雁门与宇文辉纠缠可不容易,多耽搁了两日,总算不辱所托。”他轻轻地说,不辱谁之所托,拜托了什么,又是如何纠缠的,却并不说明。他只是温温笑道,又继续说,“方才你睡着了,我便与京羽聊了一会儿,如今你情况尚好,我想着其实早半日亦是好的。你若觉得身体还行,我们即刻就走。” 解忧有些吃惊,“现在?”她看看窗外的天空,一片烟雾迷蒙,看什么都是灰色的。既不是出行的好天气,亦非好时辰。 翟清渠笑道:“车马都是现成的,我让车夫多带了些灯油在车上,整夜的夜路下来,明日午后便可以到同州驿站,歇息一晚,便不用着急了,再有两日的车程就到了麟州。翟家在麟州有一间极好的酒楼,尤擅做鱼,我们可多歇几日。之后乘船顺洛水而下,下个月初便到洛阳。我想你在洛阳待产便很好,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孩子出生在繁花似锦的洛阳城,也有富贵一世的好兆头。” 他说的这样动人,方方面面都已经安排妥帖了。解忧被暖暖的气息包裹住,再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好。”她轻轻地说。 翟清渠见她应允,没有片刻的迟疑,转身抬抬手,便自有人抱着垫被,香炉等一些日用细软出去,布置好马车。翟清渠找了一件柔软轻便的蚕丝披风穿在解忧身上,系好风扣,弯下腰轻轻一下便将她横抱在怀里。 解忧一惊,双手急忙搂住了他的脖子,“我……我还不至于虚弱至此,自己能走。”解忧简直乱了分寸,一会儿担心自己身子沉重,一会儿又因在众人面前被这般亲密抱着十分羞怯。 翟清渠却不理会,双臂用力箍住她的身体,像是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何止是十分稳当,更是害怕她会从他双臂中滑走,“外面路滑,我不放心你自己走。”翟清渠笑着说。 解忧不再说话,出了门,便有晶莹剔透的雨丝飘落,带着泾州城内独特的泥土气息。虽立刻有伺候的人将伞撑了过来,但仍有零碎的雨滴落在翟清渠的肩上,凉凉的雨滴将他那件浅月色的长袍洇湿了不少。 走出院门时,许娘子住的房间里零零落落的传来几句婴孩的啼哭声,应是留哥儿吧。每到日暮时分,这个孩子总要哭闹上一阵。解忧将头靠在翟清渠肩上,听着他的心跳亦与平日不同,竟咚咚地十分慌张。 解忧此时想起了丫头,便问:“把丫头也喊上吧。” 翟清渠脚步微有滞结,但很快脸上温和的笑容便飘来出来,“我命邱云留下保护她,明日最迟后日再走,定能赶得上我们的脚程。” 他回答得这般流畅,没有片刻的停顿和迟疑,仿佛这件事是早已经安排好的。 却在这一刻,解忧心头犹如破石一般,心头那块一直压着的巨石宛如那具大佛砰然落地,摔裂成无数碎片。她不再轻盈地挂在翟清渠身上,四肢微微挣扎要落地。翟清渠即便不情愿,却更担心伤了她,只得将她放在地上。 轻薄的缎面鞋底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果然有微凉的寒意从脚底漫上来,然而她却得到了十分踏实的着力感。“就差一点点,我就把自己骗过去了。”解忧带着浅浅的忧伤看向翟清渠,“邱云是你最信任的亲信护卫,你将他留下保护你并不在意的丫头,实非上策,着实是想让我彻底放心。因为你心里有一个更大的理由,绝不能让丫头与我们同行。” 翟清渠没有说话,接过了身后侍卫手中的雨伞,全部撑在解忧头上,任由自己站在雨中,看上去既悲伤又绝望。 解忧继续说:“也不是不能同行,我想大概是丫头知道了什么。你们怕她告诉我,而一旦告诉了我,我便不会走了。那么是什么事呢?”解忧的情绪开始激动,语句断断续续,有一种又刺又胀的东西塞在嗓子眼,她的眼圈红彤彤的,有两团雾气在里面凝聚,“泾州是雁门最重要的后备ʝʂɠ,大量的粮草、兵甲、车马都储存在这里。张令铎无论怎样引契丹与党项入关,令他们相互厮杀,也不会将战场选在泾州城。损失更小的选择应该是丫谷,他要引军入丫谷。” 周遭极静,京羽快步从后面赶了出来,却看到翟清渠单膝跪在地上,垫住了解忧几乎瘫软的身体。她看着他,惨然而笑,眸中雾气凝聚,终于凝成泪珠,盈于睫间。 事已至此,翟清渠也无法遮掩,只是将她用力拥在怀里,“事已行至此,无人能改。取道丫谷,亦非有万全胜算,所有人仍需拼命一搏。”翟清渠镇定地说。 道理都对,解忧想得到这个,自然也能想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取舍。只不过,她想到丫谷里那数百名手无寸铁的妇孺,将要面对怎样的屠杀与蹂躏时,心中大悲难平。两串眼泪便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在了湿润的泾州大地上。一个月前,她还信誓旦旦绝不在泾州落泪,只恨当时轻言早,未到痛绝伤心时。 京羽见她这般伤感,哪里敢耽误,几乎是一路小跑至她身旁,手指刚刚搭上解忧的脉搏,便看见地上有一道鲜红的血水混着细雨蜿蜒流出。“孩子,怕是要提前降生了。”京羽话说得尚且镇定,可搭脉的三只手指竟有些微微的颤意。
第163章 一百六十二改道(四) 张令铎第一次在泾州巡军时,天色半阴半阳,即将落下的夕阳犹如一轮金盘,悬挂在远处的空中,将半边天空映成了血红色,像被闷住了七窍九思一般难受。城门处的营房和街道早早被清理出来,密密匝匝地站满了人,呼呼烈烈的风将军士们枪头的璎珞吹得不停摇摆,张令铎穿着牛皮铠甲,勒紧的绳索放大了他的喘气声,只走了几步,便感觉周遭有层层叠叠的压力流溢出来,尽数奔向了自己。 他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继续往前行。张令铎身量并不算矮,只是如今过分的纤瘦,在重胄铁甲的军士面前,被衬得十分娇小甚至还有几分柔弱。他走过起初几位军士面前,便隐隐有讥讽的笑声传了出来。 “日后,便是郎将领兵了么?”一名老兵在张令铎经过自己面前时出言问道。 张令铎转身看向他,那老兵约莫四十多岁,深色的皱纹自眼角层层散开,却止不住眼神锐利如刀,与面上挂着的那几抹毫不在意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张令铎淡淡地说,“泾源军自今日起由我属理。” 老兵笑着问:“郎将可曾上过阵?” “不曾。” 老兵又问:“那郎将可曾杀过敌?” “不曾。” 老兵愈发不屑,甚至带上了一些挑衅的意味,“那郎将能否拉开我这张弓?” 这老兵品阶虽不高,但抱在手臂里弓却足有半人高。张令铎一介文弱书生,莫说如今身体被金毒侵蚀厉害,便是从前健康无恙时,也断然拉不动这样一把硬弓。他不作声,老兵的笑声愈发放肆,连带着又有几个大胆的军士也跟着发笑。 顾三作为张令铎的护卫,一直跟在身后,如今见状,便往前走了两步,呵斥道:“一把破弓,何须郎将动手。我便给你断了去。” 那老兵自然也与顾三是熟识的,斜瞥了他一眼,也是不惧,一副无赖的模样将弓往地上一扔,口中嚷嚷道:“断断,顾三爷您一脚下去,命根子都能给立马断了。不过我就好奇,你从前是马帅的兵,如今怎么这么快就换了新主,郎将在你身上使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你也没婆娘可使,哦,我知道了,都花在丫谷那群娘们身上了。” 老兵一说完,立刻引起了众人一阵哄笑。张令铎那张白净的脸被夕阳照得红彤彤的,有种怒至极致的肃杀之气。这帮泾源兵,在泾州城驻守了数十年,见惯了生死,也看多了银钱收买,早已混成一帮子兵痞。想要让他们真正服自己,需要拿出比所有人更强大的震慑力。 “上阵杀敌时,你也指望旁人帮你拉弓么?”张令铎忽地开口说道。 老兵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张令铎又说,“从前马帅跟我说,手下泾源军各个都是汉子,上阵都能以一敌十。如今,我看明白了,你们不过见我文官出身,便拿力气活来为难我。我若拉开了这张弓,你便要我替你上阵,而你则有本事来替我统领泾源军么?” 张令铎的语气十分自然,不愠亦不怒,道理也十分简单,简单到以至于在场每个人都能听得懂。 老兵有些懵,不知该如何应答。事实上,不止他,场上原本打算看好戏的兵士们都收了声。纷纷开始思考是如何被他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就给缠绕进去的。张令铎继续说:“你们是泾州子弟,在沙场上见过血,历过死,各个是好汉,是有担当的男子。我相信当有外敌要冲入这座城时,你们每个人都能拉得开弓,举得起刀剑,绝不会让马帅在天之灵看你们的笑话,也不会让泾州百姓唾骂你们是孬种、是无用之师。如今,你们质疑的、不信任的唯有我。你们每个人心里都有同样的疑问,这样一个书生,最多不过是纸上谈兵之流,又如何能带领你们赢?” 场上寂静如沉沉深夜,天上的流云与风在这一刻仿佛凝结了起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他给出答案。张令铎的手指微微发凉,表情却始终淡静如一汪清冷的潭水,他抬了抬手,便有几名兵士牵着四匹白马拉着的大车,车上那尊巨大的金佛熠熠生辉,金色的光耀进人们眼中,仿佛一根一根金针,有刺目的疼痛。 众人自然认识这金佛,过去一年两载里,这位张郎将给泾州人留下最深的印象也正是寄托思念的金佛。如今,他无计可施,便请出了金佛,想要祈祷获福么? 泾源军士们正在纷纷猜想中,却见张令铎一个跨步跳上了那架马车,没有片刻的犹豫,他将双手压在塑像的小腿上,用力一推,车驾上用于固定金佛的机关收起,力道并不十分巨大,但那塑像一下失去了平衡,摇晃了两下,便朝着地面狠狠砸去。 金佛倒下的速度开始很慢,站在前排的人只就有眼前的光线晃了一下,似乎从白昼直接切入了黑夜。一声巨响之后,金佛落在地上,外边金壳被摔得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那根花费重金从深山中取来的木头。佛面本最是慈悲,如今从面中开裂出一道巨大的疤痕,看上去便生出了十分可怖。漫天尘土扬起,仿佛方才那一下已然砸穿了地面,从地狱中放出了无数冤魂笼罩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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