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听他这样说,倒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已比自己猜想的情形不知好了多少,只笑了笑,又说,“三爷这番安排,是给丫头寻个了婆家么。” “我想他却也未必考虑得这般长久。”翟清渠脸上流露出一抹不忍,但还是实言相告,“你要有心理准备,丫头失了舌头,再不能言语。” 解忧一惊,难以置信地追问,“怎会如此?是谁伤了她?” 船舱内气息凝滞,有种难以言说的苦痛。答案亦不言自明,瞒住解忧将丫头送走的人,大约便是伤她之人。 解忧只觉一阵钻心刺骨的痛,手中的食碟放下,恹恹垂头,原本升起的一丝好心情荡然无存,再无了任何胃口。 翟清渠抓起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路,问道:“你拿个主意,是否还要将丫头接回来?她要是能在这户人家一直住下去,远离是非,再过几年寻个妥帖的汉子嫁了,置块田地,生几个孩子,也能平淡地过完这一辈子。” 解忧已经有泪潸潸落下,丫头被割去了舌头、又被急匆匆送走,很显然她是得知了不该被窥探的秘密,为了封口,才遭遇了这些。秘密,张令铎与顾三谋算中最见不得人的,大约便是取道丫谷吧。解忧想到此处,心里又是一阵疼痛涌起,这件事会像一个伤疤一样长在丫头的生命里,让她留在京兆府这户毫无缘故的人家,让漫长平静的生活掩盖住这次伤痛,还是把她接回身边,时时刻刻可能刺激她想起在泾州府里经历的一切,从此一生都不能忘却这个噩梦了。 解忧无法替丫头选择,她自己身上的伤,从来没有经历平淡时间的愈合。每一条都是她忍着巨疼一针一针缝补起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条路便是对的,更不意味着丫头也要与她走相同的路。 “我不知道,”解忧摇摇头,坦诚说道。 翟清渠不断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温言道:“哥儿醒了,正看着你呢。你答应过我,眼下对世间最大的善便是养好自己的身子,照顾好哥儿,这就忘了?” 解忧转头去看,果然原本在熟睡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倒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自己。解忧心下一软,又道,“我们在京兆府多住些日子,好不好,一个月、三个月,我想多等一等。” 翟清渠点点头,笑意黯然,间藏着不经意地勉强,“好。”他应允道。目光则越过船舱的窗格,京兆府码头已近在眼前,码头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在这样人多口杂的热闹京兆府中,想要继续瞒住汴梁水难的消息怕是更难了吧。
第167章 一百六十六水难(一) 显德六年春,有星孛于女虚。三月,又见彗星见于氐。国子监的学士视之为大灾预警,在奏疏中援引旧例,认为彗星不详,现于氐,主居所有水患。柴荣不以为意,运河疏浚工程至此时已成十之七八,汴梁城外汴水河道又宽又平整,比往年不知通畅了多少。柴荣又问于恒超大和尚,恒超沉思一会,笑道:“官家心怀天下,四海降服,上苍预警何为。此言过矣。纵有提醒,不过是督促官家尽善尽美,摒弃凡念,登大境界、得大造化而已。水患着,祸水也。官家若能舍女色缠绵贪欲,则可烦恼诸苦分ʝʂɠ别用尽,成阿罗汉之境。” 柴荣见恒超这般答,大笑,道:“大周立国未久,四境战事未休。应求自强,岂可戚戚问天意。英雄在世,美人慰藉。若连女色也舍了,那还有甚意思。” 恒超早知柴荣是这般心思,也不再说,只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口中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弥佛乃未来佛,接引将来之事,无计喜悲,不论爱悔。秦妃受到的恩宠一日更胜一日,可她却越来越像当年入吴国的西施,一日似一日愁眉不展。栖月楼建成后,她脸上的笑容便如夕阳的余晖,一点一点褪去的颜色,整日敷着一层清寂的苍凉。柴荣无计可施,趁着天气转暖,常常带她出城骑马。回城的时候,汴水已经解冻,滔滔流水声连绵不绝,像是妙龄少女在耳边清唱绵绵的情歌。秦妃便会在河边驻足许久,看着河面上一艘接一艘的商船往来,大大小小的,飘扬着五颜六色的旗帜,热闹非常。 柴荣便在旁边陪着她,没有丝毫的不耐,秦妃的侧脸轮廓极美,映在眼睛里,被温柔包裹住。柴荣想起,这条河与隋唐大运河相通,尽头便是烟花三月里的扬州。便有漾起了一阵心疼,她应是思乡了吧。是否世上美人,极致处便皆相似,若吴越西子一般,思乡之忧亦增了几分风韵。想到此处,柴荣又有一股洋洋得意之情涌起,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既有西子相伴,却又不会成为那失了江山昏主的夫差。江山美人兼得,妙哉! 这日回宫后,天空便开始下连绵不绝的春雨,细细的雨丝落在庭院中,落在栖月楼上,深铜色的木材有着极好的防水,一夜过后,露台上仍未见半点积水。汴梁人都知道,这时的雨定要断断续续下到端午前后才能歇住了。 在这场春雨中,柴荣收到了莫州收复的捷豹,收到赵匡胤即将拿下瀛州的消息。满朝皆喜,柴荣感叹,赵玄郎经营陇西二载有余,荒唐事不少,今日总算见了成效。又说,亦是上苍庇护,先帝保佑,燕云十六州收复在望。大喜之下,柴荣亲自书写诏书,犒赏陇西,恢复彰德军建制,并入黑衣军。同时为黑衣军改名为忠武军,加封赵匡胤为忠武军节度使,加太傅衔,仍然辖制陇西。王巧与杜母一并也赏了诰命。一时之间,赵家风光无两。朝堂内外,无论文臣武将皆沉浸在边境接连几场的胜利中。 柴荣心中是有更大抱负的。即位之初,有术士算出其有三十年命数,柴荣大笑,道三十年足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自唐以后乱糟糟的世间,只消三十年,便能得太平安定。如今第一个十年刚刚过去一半,肘腋之患的幽云便拿回来了两个。下一步,是寰州。忠武军往东打,若是能一举攻下幽州,便能断了契丹在幽云的粮草供给,再有两年、至多三年,就能将辽国逼回草原上。柴荣想到此处,胸中一阵阵的热血翻涌。他想到了御驾亲征,他怀念铁骑突出的战场,他渴望在自己一扬手,便有无数大周好男儿扬刀上前的热血场面。那才是七尺男儿该做的事。 雨哗哗直下,恢宏巍峨宫殿被笼在了绵绵雨幕之中。这一夜,柴荣歇在符皇后住处,帝后二人说了大半夜话,将近天明时,才有困意袭来,各自睡了去。 寅时三刻,有宫人急叩殿门。惊醒了柴荣,他以为又有战报,赤足而立。那宫人浑身湿透,抖抖索索许久,才奏禀,“决口了。汴水灌城,城西淹了大半。” 柴荣愣了片刻,额头上青筋暴起,怒斥道:“新浚的河道,怎会决口。”再下一刻,诏令殿前指挥使张永德,统率禁兵筑坝堵决。又想到驻扎在城外的天雄军,又传令,命天雄军协助。 两个领事的宫人跪在地上,接了旨却并不离去,瑟瑟发抖。柴荣见这副模样,上前便是一脚,怒道:“还有什么话,即奏。” 之前的宫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决……决口处正是天雄军驻地,河水先灌了军营,再、再往下冲入城。这个时候,怕、怕是伤亡更重。” 柴荣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回头看去,符皇后经不住这噩耗,一时激愤昏倒,竟摔在平地上。天雄军乃符家依靠之命脉,未在战场上杀敌立业,却毁损在了这场水难中。激愤之下,属实难以接受。 东面的金星冉冉升起,雨仍未停,潇潇而下。柴荣在等了半日,心中更加焦急,披了件蓑衣,点了几名侍卫驾车出宫。原本繁华的街市如今大半成了泽国,底处的人家早已被淹没。四周都是呼喊声,有些人被困在屋顶,有些趴在树巅。浑浊的河水还在不断地往低处流,洪流中不断出现翻滚着的大树,撞向虹桥,带下无数残破的木屑。水面上漂浮着锅碗瓢盆、庄稼秸秆、牲口尸身,以及更加触目惊心的浮尸。 柴荣心口一阵绞痛,问及决口处的状况,得知决得正是去年新修的通汴渠。柴荣大惑不解,去年刚通浚的水渠,刚刚恢复了城外河水清澈宽敞,这还未满一年,怎地会酿成大灾。左右无人敢答。 一怒之下,他便不顾侍卫劝阻,定要亲自去决口处一探究竟。 绣着龙凤成翔图案的靴子踩进深深的淤泥,柴荣登上了坝口。数百名禁军正在抢救河堤,成捆的重物被抛进缺口处,但也就是转瞬之间,便被河水冲走。 “拉网、把网拉起来。”宛如落汤鸡一般狼狈的张永德正在坝上指挥。雨雾中,见到柴荣亲至,又慌又恐,倒地便重重磕头,“官家怎地来了,此地危险。还请官家回宫。” 话未说完,却见柴荣满脸铁青,显然是动了大怒,“若不亲眼看看,朕不信。为何决堤?人为还是天祸?” 张永德焦急万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劝:“决口还未完全堵上,原因、原因尚不明确。请官家回宫安坐,待微臣查明后,上疏详禀。” 柴荣喝道:“上奏,朕已亲临此地,何必这般麻烦。”他往前逼近一步,继续问,“还是要以文饰非,掩盖真相。” 张永德重重磕头,“微臣不敢,万不敢有欺瞒的心思。”他将心一横,索性站了起来,双手作揖,道,“臣未查明,不敢轻断是天灾,亦或人祸。但确有两处显而易见之失,至少可以说是处事之非。一是选道,新渠选用是旧唐时期汴水故河道,在东面修筑高堤以人为扭转至此地。此处地势本就平缓,北边是伏牛山,一个急弯转下,日渐堆积,堤坝则需不断增高。日久之下,这河便高悬城池之上。一旦水势汹涌,堤坝基底受压太甚,必然有不堪重负之忧。” 柴荣站在高坝上,往左右四周看了看,他隐约记得去年修渠时这一处的改动,能以更小的工量完成全渠疏浚,在此处转弯,汴水可直通护城河。当时他只觉得赵匡义能将通渠一事做得这般精细,乃能臣也。谁料到?柴荣往远处望了望,沉沉道:“伏牛山应能阻缓水势。” 张永德道:“原本是。但官家请细看前方那座山,正是伏牛山。” 隔着层层叠叠的水雾,不远处的伏牛山似乎近在咫尺间,又像遥遥矗立在天边。柴荣不明白,一脸疑惑问道,“伏牛山如何了?” 张永德满脸的痛心疾首,沉声道:“伏牛山原本密植树林,可如今山上树,十之存一。” 柴荣接着问:“山上树木去哪里了?” 若在朝堂之上,这个问题他必不会答,可眼下在此地,柴荣又步步紧逼,张永德索性也豁了出去,解释道:“山上树木多为桐油树,去年宫中修栖月楼,半边楼体矗立水中。工部为防水,将树都砍了去熬制桐油。十棵树也不过才得半桶桐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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