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令铎这才想起,这几日的药都是丫头掐着时辰煎熬好,有些药间隔时间很短,戌时一刻一次水丸,三刻要喝汤药,申时起要服用去金丹。丫头这个人认死理,京羽这样嘱咐了,她便一板一眼地照做,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几个日夜熬下来,眼下两块巨大的乌青。 顾三喝问道:“你何时醒的?听到了多少?” 若换作别人,这是也许就说扯个谎,糊弄过去以求保命为上。但丫头性子直,立刻绷起一张脸,眼中是刻苦的恨意地看向顾三,“你们若敢毁了丫谷,我不会原谅你。” 此言一出,张令铎与顾三心下一凉,当即只觉得丫头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顾三从靴子里抽出随身的匕首抵在丫头脖子上,鞘身泛出黑冷寒芒,划过丫头的肌肤,立刻有温热鲜艳的血流了出来,滴落在顾三手背上,滚烫得叫他心头一激。 张令铎立在原地,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这些日子他下令杀了许多人,但那些人皆是他认定是该杀、需死之人,对于眼前这个小女孩,他并不确定。犹豫片刻,张令铎伸出手挡住了顾三的刀,“她不至死。” 顾三有些绝望地摇头,“丫头的性子倔强,她一定会把此事告诉翟夫人。” 此事若是被解忧知道了,那事必会闹出一场风波。张令铎此时最怕的便是变故,他没有任何空间可以供他去赌。但终究还是不忍,倘若日后要拿全谷的人命去祭一场仗赢,此时却连漏网的一条命也要杀尽,那自己与那十恶不赦之人又有什么分别。这样想着,他在丫头面前蹲下,从袖子里取出一瓶黑漆漆的药瓶,拿给丫头看,“你认识这瓶药么?”张令铎问。 丫头此时已经被吓傻了,脖子被利刃顶住,声音含糊道,“京羽姐姐给的,是麻散,止疼的。” 张令铎从药瓶中倒出了两粒,塞进丫头嘴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吃下去。” 丫头用力扭开头,开始挣扎。张令铎看了顾三一眼,绝望地说:“她只要说不了话,便能活。” 顾三立刻醒悟,伸手捏住丫头的脸颊。丫头自幼干体力活,虽身量不大,但力气却着实不小,此时又惊又恐,自然拳打脚踢全身无一处不再挣扎。 顾三并不想伤她,虽有利器在手,却处处掣肘,一时间竟按压不住,叫丫头挣开了束缚。张令铎也上前帮忙,被丫头狠狠踢了一脚,也顾不上疼,用身体将丫头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顾三也不迟疑,生怕丫头闹出更大的动静,惊动了其它人。只好拿刀快进快出,寒光一闪,无数腥热的鲜血登时从丫头口中喷了出来,溅了两人一头一脸。 丫头疼痛地在地上蜷起了身体,嘴里再不能发出完整的声响,只能唔唔唔地不断叫唤,那双原本清澈明媚的双眼换上了恨毒的目光,死死地看着眼前两个人。 张令铎往后退了几步,沾在身上的血水不断滴落下来,像一场无休无止的雨水。“明天把她送走吧,跟京羽交代一下,不要惊动了解忧。”张令铎嘱咐道。 顾三面色并不比张令铎好多少,额头上豆大的汗水与血渍混在一起,涔涔而下,但还是恭敬地说道,“卑职领命!” 张令铎无力地摇了摇头,心中的悔恨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他自幼受的是君子礼仪教诲,可方才是怎样的禽兽行径,才会有两个大男子那样合力去伤害一个小丫头。光是回想半分,便让他觉得无比恶心。 顾三大约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不再催促张令铎需尽快拿主意,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一阵盖过一阵的愁云笼在了他的脸上。天边有微微白光亮起,早起的鸟儿已开启了第一轮的鸣叫。 张令铎缓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你且回去收拾一番吧,天亮后,陪同一同去城中阅视泾源军。”
第165章 一百六十四改道(六) 解忧在一片昏沉中,早已分辨不清昼夜。她睁开了眼睛两次,一次看到一霎一霎的日光,落在新糊的窗纸上,聚成了白晃晃一片刺目的模糊。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呼喊,有人哭泣,还有训斥的声音,全是女子的声音,乱糟糟的吵得她头疼。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回到永乐楼,好像只有那里才有这样喧闹、才有这般多被当做玩物、命比草贱的女子。可是,这个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解忧心底直觉得好笑,曾经自己多么天真,以为只要离开了永乐楼,便能离开苦海般的生活。谁料到这乱世之下,天下处处皆如妓寮,自己行之愈远、知之愈深,痛才愈发铺天盖地,教人无力反抗。 京羽的声音,从远处忽然拉近,命令一般说道,“孩子今天就会出生,不用害怕。你听我说,每次感到痛的时候,就用力。” 解忧想回应她,声音却被强烈的疼痛打扰。这种痛如同刀绞一般正在分裂着她的身体。叫她意念模糊,叫她根本忘记了怎么用力,怎么保命。第二次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是方才明晃晃的日间景象,深沉的夜色投在那张新糊的窗纸上,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线。四周皆是一片空阔,不再有喧哗吵闹的人声,不再有泾州府、不再有京羽。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听见细密的雨声,沙沙一片落在藤甲上,发出一种独特的声响。 那年汴梁大旱,在程老爷墓地,赵匡胤救了她。重活世间,她想好好活下去,也许有机会能助他。可是,赵匡胤集聚权力的道路终究灼伤了她。解忧试图控制自己的双腿用力向前奔跑,可是越用力,却越觉得无力。她曾经以为自己玲珑剔透,聪慧无双。在汴梁宫廷、在熙州大疫中,凭借头脑与巧舌,总能达成所愿。当她自以为有了许多能力能达成所愿时,却又猛然被打醒。从前的事只是上天许她成,借她手做成。如今,当上苍不再怜悯众生,即便她只求做个良知未泯的人,也不再被允许。输赢、无谓善恶的力量,将她这些微茫的不忍碾压在地上。 彻底的无力感吞噬了她,她用力挣扎了几下,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支点,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身体便如同软面一般,一点一点虚坠了下去。 京羽见状焦急万分,捻起针在几个大穴上扎进去,任未见反应,又用指甲用力掐她的人中,一声比一声大,“醒醒!不许睡!快醒来!再这样你和孩子都要出事的。” 可无论怎么呼喊,解忧气息微弱,早已失去了意识。她的躯体漂浮在一片黑茫茫的水流上,顺势而下,五感正在慢慢远离自己的身体。有一段熟悉旋律自水中传来,解忧怔懵之间低头去看,却见一双手用力地扣在了自己腕上,力气极大,同时带着一种不由质疑的坚决,扯住了她继续下坠趋势。 是翟清渠呀,解忧辨认出了那首曲子,轻轻一笑,在心中默念,对不起了,对不起,恐怕我要辜负你了。·辜负了这么好、这么好的你,下一世,下一世的福报也要用尽了吧。解忧的意识被扯了几分回来,只却觉得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力度比之前加大了几分。 翟清渠的呼吸清浅濡热,带着几分责备,“你真的忘了好多事,这么长时间,居然都没有认出我。” 解忧一怔,呆呆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翟清渠继续说:“沈家妹妹,乾祐三年,你在路边捡了一个流浪了许久的小哥回家。” 沈家妹妹,解忧眼中的泪水疯了一般止不住地往外涌。她姓沈,她是沈家姑娘,在入永乐楼之前,她也有父母、兄弟,有一个天下最温暖的家。她命运的转折便是从那年汴梁城那场并未扩散的桃花疫开始。 前尘如梦境一般在她脑海中划过,实在经过了太多年,她已经完全记不起当年那个小哥的模样,只记得那个小哥披头散发的模样,身上还有许多结了痂的伤口,应是在外流浪了许久。小哥在她家后院的柴房里住了三天,白天都在睡觉,一直没有说话。只在最后一天接过解忧递去的面饼,第一次开口询问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温存而柔软,不像是粗鄙的乡下人,一定读过书,解忧当年便这样猜测到。第四天,小哥奇迹般地消失了,甚至住过的柴房里里外外都被打扫一新。ʝʂɠ第十日起,除了解忧之外,家人陆续开始发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便成了孤儿。 原来那年肮脏落魄的小哥便是翟清渠,解忧在心中暗想。 翟清渠的声音如一条蜿蜒的溪泉缓缓流入她耳中,“那时候我已经在外逃亡了好几年,浑身是伤。到了汴梁,我只想找到父亲,我相信只要找到父亲,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那时候已经感染了桃花疫,高热让我生不如死。我躺在柴房里,看着你在小院子里种的好多花。风吹过屋顶毛毡的时候,会发出噼啪的声音。我当时在想,原来这里就是我这条命最后待的地方,上天对我不错,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可没想到,熬了一夜,我还没死。天刚亮,你就跑来给我送饼,是新烤出的病,烫得很,你左手换右手地拿过来。我又想这个小女孩真是着急,我这样一个人,吃不吃这一口已经无所谓了。紧接着,我又想到,我若死在你家里,一定会祸连你们全家性命的。我咬着牙,连夜爬出去了,正巧遇到巡逻的禁军,将我送到医馆。后来,父亲的老友赶到把我接走,交给了翟家。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疫病最终还是连累了你家人性命。再之后,我命人四处寻你,真正寻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赵府的解忧娘子了。我此生只觉得天下欠我的,唯有你,是我还不清的债。” 原来如此,解忧心中许多个谜团瞬间解开,怪不得翟清渠亦敢孤身到熙州,他不惧桃花疫,只因他早已经历过。怪不得这些年,翟清渠对自己一直青睐有加,原来两人的羁绊早在多年前便已经种下。她用力想摇头,想告诉翟清渠,当年自己的家人虽算是因他带了病疫到家,可害人的只是病,而不是病人。她不怨他,他也无须责备自己。 可是解忧无论如何用力,声音却永远被卡在意识中,发不出去。翟清渠长长叹息一声,幽幽转转,像是将前半生的遗憾都放在了这声叹息里:“沈家妹妹,我能找到你,我以为是上天还给我留了一道机会,让我还有机会可以做一个温暖的人。你心底有强大力量支撑着你的善良,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让我冷冰冰地活着。” 解忧她此刻读懂了那年上巳节,琼林苑中,那位落了一身梨花花瓣的的翟家总账先生。她开始无所顾忌地嚎哭,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裹挟了她多年的悲伤与委屈。 翟清渠搂住解忧,吻在她的发髻上,他的唇冰凉且带着微微颤意,只轻轻触碰一下,便将刻骨的情感灼进了她的血液中。“你我虽未完礼,但在我心中,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你若死了,我便什么都放不下了。这笔账我会记在陇西所有人的头上。赵匡胤从此不用在想着陇西安定了,柴荣更不用再去惦记燕云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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