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发觉事情不对,攥着那两颗牙,脚下一阵阵地虚浮。他想找慎言,他想知道这个看上去与世无争的小僧人究竟做了什么。但另一个念头却摁住了这个猜测,不要问、不能问,只要慎言能每天都来,他就这样装聋作哑地过下去。 这一整日,空智都没有走出房间。他用力抱着脑袋,像一条遍体鳞伤的虫子,蜷缩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光一点一点变成白色、灰色,最后变成了一套青灰色的无边纱幔,覆盖在他头上,一点一点勒住了他的呼吸,试图将体内本就不多的生机一点一点抽走。 太阳落山后,慎言再次走进了屋里。他看见了蜷在角落里的空智,没有惊讶,只是冷冷地一笑。他走到佛案前,取出三只香点燃插上,渺渺轻烟散起,檀香的气息很快便充盈了整个房间。 空智蜷缩的身体像是一片枯叶浸入水里,慢慢舒展开,双眸突然之间便注满了生机。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脚步仍然有些虚浮,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咚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香,是这香。你每日给我点的香与旁的不同。”空智身体朝着香炉的方向倾斜,声音里掺杂着些微的颤意。凉森森的泪水,一股股地从眼角冒出来,滴落在桌上。 慎言站在他身后,睨着他,冷笑一声,道,“这是好香。全寺最好的香都给你挑了出来,都紧着你用。只剩下最后三支了,全部用完,可就不好找了。” 空智双手用力拽着慎言的僧袍,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毫无用处的救命稻草,哀求道:“用完怎么办,哪里还有?” 慎言笑着说:“这在寺里是个稀罕物,但在京兆城中却不难寻。西市香火铺第一间叫凃家香料,特质的这种好香。你若要,便去那里寻吧。” 空智拼命摇头,“我不能出去,我答应过他们,不出法门寺的。你帮我去买,我给你钱。”他说完,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却还是咬牙,道,“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找钱来。” 这位慎言本就是赵府的元叶剃度后的化名,在法门寺里吃了这几个月的斋饭,等得便是此刻。那香自然是为他特制的。里面除了寻常用的檀香粉,还掺入了大量的阿芙蓉。空智本在渭州时就对此有瘾,一路颠沛到了京兆府,瘾病本已去了大半。可如今被这么日夜不间断的供给,早已是毒根深种,再难回头。而他自以为是的神思轻盈,于佛法上的领悟通透,不过是药物所致的幻想而已。 慎言轻轻勾唇,双手在胸前合十,似笑非笑说:“阿弥陀佛,师兄此言谬误了。这样的好香能遇上,得靠自己的缘分,岂有他人代求的道理。” 空智仍然在摇头,一阵清风吹进屋里,将那原本袅袅升腾的烟雾带得摇晃了两下。空智一阵心疼,整个人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双臂护住那座香炉。他的脸靠在满是香灰的炉壁上,轻渺的烟雾不断在眼前飞舞,他面上的神色剩下了一片澄净。 慎言点点头,赞许地笑道:“对对,省着点享受,我这里已经没有了。再想要找新的,可就得靠自己了。” 说罢,慎言转身就要离开。可空智却死活不肯松手,两人一番纠缠挣扎,只教慎言心里烦躁不堪,凶相毕露,他抽出一柄短刃,朝着攀在自己小腿的那双手挥去。空智此刻再想收回已来不及,眼前一阵血雾漫起,眼睁睁看着自己三根断指跌落在地上。 仍有阿芙蓉的功效,空智也并不觉得十分疼痛。他只是有些恍惚,在慎言将他一脚蹬开时,他朝着空中用力抓了一把。除了抓不住的时间,与些许烟雾,他什么也抓不到。 这是否便是佛经中所说的空。万物皆空,喜怒爱忧恨憎,亦是空。自己从出生到眼下,终究是什么也得不到、留不住。 空智躺在地上,看着那三炷香很快便要燃到了尽头。断指处剧烈的疼痛传来,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在失血与疼痛的交错下,他陷入了一阵迷糊,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在云端飘荡,过去的以及眼下的所有苦痛都不复存在,只剩美好空虚的畅快。云端上站着一个人,身形样貌与自己毫无差别,身上镀着一层七彩佛光。 空智连滚带爬地过去,满心欢喜道:“……我,我的磨难以及结束,我要得证大法了?” 那人却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非也。你是世间最不堪之人,怎能得法?”轻蔑的神色在自己的面庞上流露,空智只觉得无比心惊。那人也不管,继续道,“我知道你其实未曾以父为傲,你只是知道只要拥有这个身份,便可得穆君的效忠,让它四处杀人供你富贵生活。我也知道你其实根本未有雄心恢复父业,不过是希望得到更多的富贵权势。我还知道你对佛经清修根本毫无兴趣,只不过如今依仗阿兄而活,才仗着药性,强记经文,抄写经书。人间七情六欲,本是恩赐,教你修德修道,感悟人世所用。可在你这里,皆成了苟活下去的手段。如此不堪,竟还想得法?” 空智头脑一阵空白,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说了两个字:“不是……” 刚说完,那人开始大笑,笑声尖锐入耳,仿佛是从阿鼻地狱中传出来恶魔的呼啸声,“我便是你,你亦是我。自己又怎能否定自己呢。” 笑声阴恻,过了许久才从脑海中缓缓散去。空智愤力睁开眼,自己倒在地上不知昏迷了多久。香炉里那三支香早已燃尽,断指处的鲜血在冰凉的地砖上凝了一大块,钻心的疼痛不断从手掌处传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原本凄清的圆月不知何故竟染上了几缕殷红,挂在中空,像是鬼怪唇边噙着的诡异微笑。 空智扶着墙壁站起身来,浑身的鲜血像是煮沸了一般难受。仅仅三支短香的用量,远不能让他解瘾,如今身上又有伤,愈发难捱。刚站稳,便一阵恶心袭来,又跪在地上呕吐了半晌。 屋里早已是一片狼藉,血污、秽物、凌乱的杂物洒了一地,哪里还有半点出家之人的洁净整齐,全然如街边盲流般邋遢污糟。 不过,空智此时已顾不上这些,他头也没回地便离开了禅室,径自朝前殿西侧的仓房走去。寺中的香烛火油都存放在此,空智走进去,翻箱倒柜地寻找。他心里抱着一丝侥幸,坚信慎言的香一定还有余量,只要自己仔细翻找,便能将那特别的香找出来。 他犹如一只饥肠辘辘、失了心智的野兽,将檀香、火烛一束接一束的拆开,放在鼻下细细嗅,努力去辨别。后来,他已十分着急,按捺不住体内几乎要喷涌而出的冲动。他取出火捻,点燃了第一支香、第二支、第一束、第一筐……香烛本就是极其易燃之物,仓库中还存有大量的香油。如今见了火,蹭地一下烧起,火光很快便映上了天,红彤彤得像是一条嗜血的火龙。 空智被人从火中拉出来时,身上衣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惠方的目光在他失神的面上掠过,很快便注意到了他那只缺了手指的手掌。火光将这个年轻僧人的半边脸映红,另一半则早已被暗夜深埋,他的鼻子却仍在不断翕动,像一只贪婪的野兽疯狂地吸吮空气中弥漫地浓厚檀香气息。 惠方大致也猜到了七八分,只轻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不再多言,命弟子们将他锁到经楼中,一切待明日天明再议。 乱糟糟的人群,有人在救火,有人则在想法子抢救火烛。慎言混在其中,暗自观察空智的行动。他也没想到,空智竟会去仓库中寻香,暗自往地上唾了一口,“麻烦。” 慎言陪着笑在半路拦住了押送空智的僧人,作了个揖,道:“师兄、师兄辛苦,还是我来照顾他吧。这大半夜的救火是要事。” 那僧人早就看空智不顺眼,领着这么个差事,只觉倒霉。如今见有人愿意接手,当然巴不得,即刻将空智交到慎言手上,还不忘揶揄两句:“你还当真跟他要好,今夜他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明日逃不了责难。” 慎言心道,哪里还有明日,今夜便要解决了这桩麻烦不可。但也不说什么,只牵着空智便往前走。 空智神志本就不大清晰,方才有被烟火一熏,身体难受得恨不得将浑身筋骨翻一遍。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拉着自己的人换成了慎言。他心中一惊,反手一把抓住了慎言。“你到去哪了?我在找你。”空智声音里有轻轻的责备,更多的则是哀求,但对于慎言方才挥刀砍断他手指的事却没有半点怨言。 慎言眉眼ʝʂɠ斜斜扬起,“找我?找我又有什么用。你要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我已经告诉你了。”慎言十分不耐烦。 空智被慎言半拖半拽地往前走了好几步,却并不是往经楼的方向。再走了一会儿,竟已至寺门前。空智有些懵怔,立在原地进退无措。仓库的火已被灭了大半,呛人的烟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带着浓烈的檀香味。空智无力回望着寺中重重叠叠的屋舍,这里是翟清渠为他寻到最后一片庇护安危的净土。 “别看了,都被你烧成这样了,还容得下你么?”慎言冷笑着说。 被他一说,空智竟生生落下两行泪来。 慎言更加看不起他,“好大一个汉子,哭个什么。行了,算我怕了你。”慎言一边说,一边从衣带里摸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香丸,塞进空智手里,“这颗给你路上过过瘾吧,再想要更多的,自己去凃家香料铺里寻。也别磨蹭了,趁着大家都在救火,没人拦你,再不出去,可就不再有这机会了。” 空智将那粒香丸捧在手心里,用力嗅了嗅,阿芙蓉的气息淡淡的,并不浓烈。他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滋味更浓了些。舌尖一勾,那粒香丸便落进了口里。唾液浸漫,空智只觉浑身一松,但下一刻他急忙又将香丸吐出来,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把它含化了。 慎言在旁边瞧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中暗暗感叹,“二爷所言当真不虚,这阿芙蓉实在厉害,一旦成瘾,当真是让他生便生,让他死便死。整条命便被捏在了旁人手中。那里还由得自己做主。”正这么想着,一抬头则看见空智已经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不多时,便出了寺门,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寺门洞开着,有淡淡的薄雾弥漫开,半明半暗的天空中缀着一轮月。原本应是洁亮无瑕的,可如今被火光与烟雾交融遮掩,竟当真染上了一层猩红的血色。 慎言大功得成、如释重负,心中却并没有他起初想象的那般兴奋喜悦。他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抬头看到守门的四大金刚怒目圆睁,竟被吓了一个激灵。他就地跪倒,重重地磕了一圈头,口中喃喃数落自己不过是奉命而为,虽有恶行,但其实未有恶意。若有因果,该找那当权的赵家二爷报耶。说完之后,又觉不够诚意,将身上一应金银财物,以及一些未用完的阿芙蓉膏丸尽数掏出,统统投进了大门处的功德箱里。这才觉得浑身干净舒坦,他又守在门口,瞌睡了一会儿,直至天明,确认空智并未返转回来,这才彻底放心,拍了拍手,离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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