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叶见他能自己这样说,便知他定是找到了翻盘的法子,正等着人去问,好一显高明。便急忙赔笑道:“旁人不知道爷,我还不能不清楚嘛。这世上,除非是西方佛祖、南海观音亲自下凡,若不然再也没人能在爷跟前耍聪明。”一番粗俗显眼的马屁吹完,偷眼瞧见赵匡义眉眼上挑,自有得色,便料到自己没猜错。元叶索性继续道,“我就不信那个燕云盟的小子,当真能在寺里躲上一世。从前在陇西时,他过得是怎样的日子,锦衣玉食、美人香驹,现在就剩下青灯古佛,我敢赌他,不出十日,他必定自己滚出来受死。” 赵匡义将手上的水渍甩干,冷笑道:“你敢赌,我可不敢再赌了。我这次定要个万无一失。” 元叶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吃了个瘪,只好赶紧附和道:“是,爷说的是,下次必定万无一失。”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后颈部微微有些发凉,抬起头,正好遇到赵匡义冰凉凉的目光正在打量自己。 “你跟在我身旁多久了?”赵匡义问道。 元叶急忙回话,“小的是跟着夫人陪嫁到府里的,夫人说小的机灵,又识得几个字,便让贴身伺候爷。算起来,跟在爷身边,也快有一年了。” 赵匡义点点头,元叶的来历和身份他自然清楚。平日纵然也喜欢他这圆滑的性子,但多少也猜忌他是符氏安排在身旁的眼线,如今倒是正好,可以恰当地处置了。“我记得你是汴梁人,正好,在这泾州府无籍无档,亦无亲友,也算是孑然一身,让人无处可查。”赵匡义含笑说道,“正好也能舍了这俗世身份,剃度入法门。” 元叶听他这样说,吓得慌忙跪下,向赵匡义叩了一个头,哭丧着脸道:“小的还未娶妻,父母就我这一根独苗,还指着我延续香火。” 赵匡义哭笑不得,踹了他一脚,“教你出家,又没有不让你还俗,慌什么。”他蹲在元叶面前,音色沉沉说道,“法门寺是大寺,我现在将你放进去怕是不易。但在旁处弄个度牒总是不难,你便做个挂单的僧人,住进法门寺。给我盯住了那个空智,他不过是只挂在鱼钩上的臭鱼,抬抬手总是要浮出水面的。” 元叶见他已想得周全,自然明白事已无转圜余地,便一咬牙,说道:“小的愿为二爷效犬马之劳。” 赵匡义满意地点点头,亲手扶起他,“也不会教你念太久的经,迟不过半年,他这颗脑袋定是我的。”说完期限,他又许诺,“到时候,我再为你还俗。你也到了年纪,又是个能识字的,也不必在府里伺候了,在外头寻个正经差事,寻个好人家的媳妇,我总不能亏待了你。” 元叶闻言ʝʂɠ大喜,心中再无有那落发清修之苦,满心满眼皆是将来的富贵前程。 入了六月,天气便叫之前闷热了许多。连着几天,皆是将雨而未雨的沉闷天气,自日头升起时起,空中便能看见一团一团淡淡烟气盘旋,压着那些沉重湿润的水雾,挤入狭小的禅房,如铁板一般几乎遮蔽住了呼吸的空间。空智在房中打坐,房里并无佛像,只是列着一个宣炉,香烟缭绕的,正焚着沉檀。方才念诵的佛经在脑中嗡嗡乱响,变成了一个昏暝而爊热的梦。空智身陷其中,只觉得身体轻盈,身无挂碍,是一种极近欢喜的状态。简单的门板轻轻开合,一股春风吹进屋里,驱散了些许闷滞。 空智睁开眼,却意外地看到翟清渠正站在房中。 自上次助他入寺避祸,两人亦有两月未见。这些日子,空智在寺中过得极安稳。诵经、劳作、打坐、修禅,除了最初用了些日子适应肉体上的辛劳,他倒是十分满意眼下的生活。朝念法华经,他闻知佛寿命长远如是,却只要能生一念信解,所得功德无有限量。暮诵华严经,欲为诸佛龙象,先做牛马众生。佛陀度化众生,却不应苛求众生。他心中便得了许多安慰,不再夜夜被梦魇追逐,白日里还能有些时间,静坐窗前,一笔一划敬抄经书。 空智盘膝坐着,头顶是一株歪歪斜斜的菩提树,如今正是开花的季节,修长的花茎立在枝头,有颓败的花瓣乘着幽幽春风飘落下来,落在空智那件半旧的僧袍上,他慢慢地将这些日子的心得体会讲与翟清渠听,末了,从一摞经书中抽出细心叠好的一本,递到这位兄长手上。“我知道你不方便来看我,我们之间越无干系越好。执迷半生,方知昔日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我如今能有这样一个去处亦十分好。这卷无量经是我亲手抄的,赠与你,愿你能掌菩提心灯,入已心室,百千万亿不可说劫,种种暗障,悉能除尽。” 翟清渠惊喜于空智如今这超凡开悟的状态,只觉得自己此前种种不放心,当真是多虑了。他接过那本手抄经,翻开简陋的封皮,里面的字迹他倒是熟悉。幼弟开蒙临帖,学的是柳体,后来得父亲教诲,又临了许久的颜体。十余岁上两人分别时,他的字已有小成。而今再见到这熟悉的起笔落峰,翟清渠不由间又有些神思恍惚,只觉得尘封多年的往事忽地一瞬间都朝自己涌来。他的手指摩挲过纸张,上面的一笔一划皆入眼中。翟清渠心思一动,开口问道:“你身体如何?” 空智并不大在意,只浅浅笑了笑说:“比从前已大好了许多,但与再之前比,应该还需些时日调养。” 翟清渠阖上经书,“我见你的笔力虚浮,未见青年之力。此处诸事皆好,可若有疾在身,我可以想想法子让医师来为你调养一番。” 空智被他提及伤痛处,面色微微有异,但也只是挣扎了短短片刻,他还是谢绝了这番好意,道:“今我此病,皆从前世妄想点到诸烦恼生。既有过往,便不应生贪念之心。况且现在若跟我说舞刀弄枪,驰骋疆野,我自是不能够。但日常劳作,起居诵经,却也无碍。”他说得很慢,仿佛就连这一口气也难以为继。他面上的神色淡得宛如一抹影子,精神很难长时间专注,又像是当真已看淡了这具肉身,苦难病痛皆作虚无。隔了好一会儿,他抬眼看着翟清渠,又道,“也许我当真是与佛有缘,此前竟不知佛前一柱檀香当真有安神超化之效,这些日子以来,我竟也能安眠无梦了。” 见他这样说,翟清渠也不再作声。只将那卷手抄经成了一束,握在手里,时间久了,便连掌心也沾染上了缕缕檀香的气息。 翟清渠独自离开,大殿巍峨,新漆的佛像被阳光耀出七彩鎏光。他注视着佛像半面慈悲、半面隐隐藏于忧郁之间。风铃声澄澄清脆,听来心旷神怡,犹如隔世仙乐。期间隐隐又有环佩声碎碎轻响,将翟清渠的思绪拉了回来。 正是解忧奉完香,款款走来。见他兀自沉吟,那双如水的眼波便轻轻投了过来,“可见过了?”她轻轻地问。 翟清渠缓过神来:“见过了,我与他谈了一会儿。他在此处很好,修佛养心,日子不长,但于佛法,便已有些见地了。”翟清渠说话时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可解忧却注意到他眼中有更深的担忧。 解忧只笑道:“这便是最好,你也能放心了。”自上次围困法门寺受挫后,赵匡义丢足了面子。只在京兆府有盘桓了几日,也再无动作。前些日子,自己给自己寻了个西北道督粮的差事,便匆匆走了。也正因如此,翟清渠才与解忧商量,借着上香的机会来看看空智。若是一切顺利,他们也该离开京兆府了。 眼见一切竟远比自己预想的更加顺利,佛堂清修,空智不仅毫无怨言,甚至在短短的时间内便通读经书,自有见地。也许是他自己十分珍惜能在此处修行的机会,生怕被搞砸了便再无去处。又也许当真是佛缘深厚,阴差阳错,令他在此间自得道,未来可证大果。 翟清渠这样想,除了这些原因,他似乎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惠方能做法门寺主持多年,自然是福慧双足之人,当初既然能收空智入门,也清楚其中厉害干系。便除了在修行上的功课,寺中生活起居照应也必定不会落下。明明一切都已臻完美,翟清渠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担忧什么。 他取了三炷香,在大慈悲佛前恭敬礼拜,插入佛龛中,细细的烟尘自香柱上飞逸而出,与烟尘混为一体,翟清渠亦在此刻下定了决心。“解忧,我若想在京兆府多留一段时间,可好?”他开口问道,目光里是深深的担忧与浅浅的歉意,“洛阳的牡丹怕是赶不上了,京兆府的盛夏亦有些难捱,你莫要生气。” 解忧当然清楚他究竟在担忧什么,便越发温和地宽慰道:“当真把我当作孩子看待么,我怎会在这些事上生气。叫我说,京兆府好得很,东市西市逛不够,一点也不比汴京逊色。那我们待到秋日可好,院子那株葡萄架,再有几个月便有果了,我还想榨了汁,搅上浓浓的蜂蜜,叫安哥儿尝个鲜。” 她说得轻松,念念皆是日常琐事。翟清渠却十分感激,终于开怀一笑,道:“每句话都没离开吃,与孩子又有多大差别。”
第175章 一百七十四诱杀(七) 空智并没有欺骗翟清渠,他自己亦是觉得奇怪,都说是寺中日子清苦难捱,在他这里却过得如梦如幻。每日晚课后回到禅房,案前一炉檀香焚上,时间就静如一潭清泉,枯燥的木鱼声噔噔入耳,便如仙乐一般教人心止。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鱼,每片鱼鳞上都挂着一串经文,娆娆动人,从他衣袖见滑过。那轻盈光洁的触感,让他不由地联想起少女光洁饱满的肌肤,满怀生香,着实令人欲罢不能。 与他同室修行的僧人法号慎言,是个十六七岁自外寺前来挂单的小和尚。他自言八字硬,出世后父母先后去世,八九岁上就成了孤儿。同族叔伯嫌弃他,又有心侵占他家资产,便叫他剃个头发,在乡里一间破寺中出了家。这几年里,佛经也念了几本,但实在不爱,好在他为人机灵,得了个机会能到法门寺挂单。几日相处下来,空智也觉得他不错,手脚麻利,十六人同住的禅房,被慎言打扫得干净整齐。他俩都是新人,自然亲近些。没多久,空智被关照,有了自己单独的禅房。慎言也常过来,帮他打扫房间,铺床整被、洗涤衣物,照顾得细心体贴。 空智原本还有些紧剔,但慎言从不打听他的过往。他本就一张憨厚机灵的脸,一副有一日便要过好一日的模样,相处的日子稍长些。空智也慢慢便放下了防备,与慎言同行同止,关系十分亲厚。 入夏之后,天气一日较一日地炎热了起来。到了晚间仍然鸣蝉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难以入眠。这一日,慎言并未前来为空智整理禅室,屋里乱糟糟的,空智便觉自己心肝五脏都被人抽走了一般难受。半宿不得眠,近五更时,好不容易阖上眼。昔日噩梦便再度袭来,死于他剑下的玉簪和颦颦俩姐妹已化作厉鬼,身上寸丝不挂、白骨披发,携着阴森森鬼风扑在他脚踝上。空智想逃,抬头却又见老盟主穆君的冤魂,飘在前面,手中一柄朗剑锋芒尖锐,竟冷冷地逼向他的胸口。空智大惊,用力挣扎,四肢挥舞却使不上劲。好不容易从这噩梦之中挣扎醒来,发ʝʂɠ现自己齿关咬紧,竟生生咬下了两颗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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