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摇摆也只在一息之间,解忧很快稳定下来,笑道:“我已经莫名其妙趟进了一桩与我无关的浑水里,若此刻再从大理寺中莫名消失,把赵家和翟家再扯进来,那岂不是要将这水搅得更深了?” 翟清渠扬了扬眉,目光深深地笑道,“这种程度的麻烦,我并不在乎。” “可是我不能不管不顾。”解忧低着头,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喜恶会被人如此郑重地看待,为了她的一时恐惧,并不在意日后会卷入怎样的麻烦。解忧的心思微有迷离,心底却又生出了无尽的温暖,她盯着地上放着的那盏昏暗的油灯,灯线已被烧掉了半截,剩下半截浸在浑浊不堪的油里,散着晕黄的弱光。解忧镇定地说,“你带了这盏灯进来,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就在这里等个三五日,之后,我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翟清渠无所回答,沉寂了片刻,凝在解忧身上的眼光平静温柔得似一潭春水,一层一叠,一丝一缕,仿佛要将她缠绕近自己的温柔里,“好,我把灯留给你,我也再陪你一会。” 静室里悄然无声,昏黄的灯光在两人之间浅浅晃动。寂静无声,解忧低吟片刻,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可声音到了嗓子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无奈一笑。翟清渠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解忧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心里突然有些感慨,没有想过翟公子竟是这样温柔之人,天下女子任谁被你这样相待,都该不知如何欢喜难持了。” 翟清渠觉得这话说得奇怪,便看了她一眼,微微扬起眼角,问道:“你欢喜难持了么?” “倒没有。” 翟清渠又道:“你不是天下女子?” 解忧淡漠地笑道:“我是有夫罗敷,况且心上尘埃已积得数尺有余,苍苍茫茫,如今是悲伤也不容易,想欢喜也更是艰难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翟清渠轻笑:“不过是一点尘埃,扫帚扫扫,也就抖落干净了。年纪不大,装什么历尽沧桑?” 解忧急忙否认,“我没装,我只是,”她停了停,心里发了点狠,快速说道,“只是有好几次,都想好好跟你说句谢谢,可每次都没说出来,回头一想,又觉得自己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呢,这也太失礼了。” 翟清渠板着脸,“我没在意过。” 解忧继续说,“可是我刚才突然又想明白了,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教我经营之道也好、让我不自轻自怜也好,或是华山救我性命,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只说一句谢谢就够了的,我若真那么将一句道谢轻易说出口,便是将你我的情义轻视了。” 翟清渠轻轻嗯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好奇地盯着解忧继续说下去。 解忧从地上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两只手交替叠放在额前,郑重其事地说:“所以我想了又想,还是得给你磕个头,行个大礼吧。” 翟清渠原本细长的双目此刻几乎惊成了圆形,他一脸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淡薄的笑意僵在了唇边,被粘着胡子的硬胶水撑得生疼。 解忧额头在地上轻轻撞击了三次,是完美无缺的顿首礼。 礼毕,解忧爬起来,冲着翟清渠又是盈盈一笑。 翟清渠被伪装遮盖住的脸已经阴沉得不能再沉了,沙哑的声音像是被清冷月光笼住的河滩砂砾一般,粗糙且寒凉,“既然是行礼,我想起当时你的拜师礼也未做全,要不然今日一起给补了吧。” 解忧一怔,心想事已至此,也没什么退路,便把心一横,应了一声,当真又要跪下再拜。 翟清渠见她真跪倒,冷着脸忽地站起身来,避开了她跪倒行礼的方向。闷了片刻,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更有些闷闷的回响,“我为什么要费力气进来看你给我磕头。”这句不是问句,更像是在讥讽的话,讥讽的对象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沉默无言,解忧微微低垂的双眸蒙着一层薄光。 翟清渠叹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解忧也不拦他,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在昏沉的光线里腾起一阵怒气。 翟清渠走了两步,像是气不够,又折了回来,冷然道:“既然你有心想好好修习礼法,那便用心体会吧。这灯也是用不着的了。” 他站在高处挥了挥衣袖,本就荧荧如星火的光一下便被突如其来的袖风扑灭了。解忧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咂舌道:“你方才说好……” 话还未说完,翟清渠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口,大门哐当一声,周遭的一切便立刻重新回到黑暗。 解忧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自作自受,立在原地,又哀叹了几声。确认翟清渠是真走远了,唇边的笑意便当真变得苍茫起来。她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便找了一个角落将自己蜷进去。闭上双眼,双手用力攥着。如此过了一会儿,自己觉得乏了,便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 不知睡了多久,又听见有人开门走进来。解忧急忙睁开眼,迷迷蒙蒙中,还是那满脸髯须一身藏色衣裳的男子,只是感觉有些不对。解ʝʂɠ忧揉了揉眼睛,看着那人手举着一盏油灯走到自己跟前,忽地一笑,声音亦带着些许的沙哑,却并不是翟清渠,“杜娘子,我是老孔,您的饭食给您送过来了。” 原来已经换了回来,解忧点点头。 “狱中餐食简陋,我尽量让他们做了些干净的,您便凑合吃几口。”孔狱吏说道。 解忧起身福了一福,道:“多谢孔大哥。” 孔狱吏笑了笑,又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布囊,交到解忧手上,悄然道,“这是翟公子让我带给您的,这静室四周密闭,闷气得很。油灯一烧,莫说别的,光是味道就呛人,久了就怕更难受。” 解忧隔着布囊摸了摸,又圆又硬。她急忙解开扎口,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便滚在手心里。解忧微微一怔,那明珠璀璨发光,莹莹白光如月色一般缓缓流溢出来,将她身旁的四方天地照得半明。这样的珠光自然与明火不同,是没有温度的,可揉在解忧手心里,却能感到一股灼人的温暖。
第53章 五十二软言 春夜的朱雀宫寂静得有些过分,正殿中央放着的赤金镂花方鼎里焚着苏和香,幽幽散溢而出,不绝如缕。南面的大窗上蒙了新窗纸,将外面青白的月光透进来,倾在梳妆台上,被明亮的烛光一照,便散去了原有的光华。 符皇后散开了头发,垂着头微阖双眼坐在镜前,像是有满腹的心事需要细细思量。赵府的解忧娘子被关在大理寺里已经两天了,她不愿合作,符皇后自己也头疼得厉害,那其实也不是个能说关就关的人。这两日,赵匡义已经找到大理寺要讨个说法。他虽然官职低微,如今却跟魏王一同领着运河的差事。魏王也派人来说了几次,让能放人便趁早放了,万一远在陇西的赵匡胤再过问此事便要惊动官家了。 可符皇后还是不愿放人,解忧指出来景福宫密室的所在,眼下已经是案子唯一可以称得上疑点的地方了。她还想再坚持一下,利诱不行,就多熬几日。将她押在手里,总好多手上一点像样的筹码都没有,处处被动。 伺候的宫女不敢说话,拧紧了喉咙,用酥油和着桂花香膏,轻轻地涂抹在她黑丝绒般油亮的发尾,再用篦子打散,流水般的动作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安静得犹如一副古画。忽然,梳头的宫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声道:“娘娘,官家来了。” 符皇后睁开眼,未等转身,看见眼前镜子里柴荣的身影踏了进来,殿内宫女内侍们便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符皇后起身行了礼,她没有想到柴荣这个时候会到她这里来。 前日的争吵令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别扭,符皇后未及挽发,双足踏着一双软底缎面的寝鞋立在那里,如瀑的黑发几可垂地,脸上浓厚的妆容已被洗净,表情不悦的面庞上还明显带着几分稚气。柴荣伸手想来拉她的手,却被符皇后一个侧身,不给他留半点颜面地避开了。柴荣也未觉尴尬,将那只被避开的胳膊抬了抬,满殿宫人便如流水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柴荣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好,目色沉沉地盯着符皇后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带着些微力道迫在她脸上,激得她梗直了脖子,满脸傲然之色,像是并不害怕要与柴荣再做一争。 一刻之后,柴荣主动撤了目光,眼帘微微垂下,又伸手拿起了茶盏,挑了点茶膏进去,滚水一汤,便有茶香幽幽溢出来,“你这茶膏闻着真香,给朕送一些可好?”他尝了一口,语意温和亲切,像是寻常人家的闲闲家常的口气。 符皇后愣了,满肚子的战斗檄语便被这家常的感觉化去了三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得不开口应了一声,“好。” 气氛稍缓,柴荣微微一笑,见她只穿了件月色薄缎对襟短襦衣,束着一条高腰同色云纹裙,身材娇小俏丽,又温和地嘱咐道:“如今日间虽已是阳春温煦,可一到夜里却仍凉得透骨,宫里的火龙刚撤,更加需注意莫要着凉了。” 符皇后对柴荣这突如其来的两番关心有些摸不着头,只好愣愣地看着他,也不再接话。 柴荣似也不在意,笑了笑。看着她的目光里掺进了难以言说的温柔,不似平日的威严,也不似夫君的深情,而更像是一个兄长的温和,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唤了一声:“金环,过来。” 符皇后的身体与神志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骇然一颤,金环是她的闺名,自她进宫之后就再无人这样叫过她。她有些茫茫地、愣愣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柴荣,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一字不发,也一动未动。 柴荣闲闲说着,“你今年十九岁了,生辰是在初春,过完年不久,朕就给你做了寿席。记得在席上朕送了你一株七十二枝的红珊瑚树,还依照民间习俗,煮了一大碗面,你吃了半碗,很是开心。” 符皇后面色缓了缓,她未想到柴荣会以唠家常的方式来跟她说话,面上虽然仍未说话,可心中绷着的那股劲却不由放松了大半,也沉下心来去听柴荣说的话。 “这是你进宫的第四个年头了,朕还记得当初迎你入宫的时候,才十五岁,个子还没到朕的肩膀,二十四株的龙凤花钗冠带在头上,看上去比你整个人都要大。朕当时心里还有些担心,符家送这样一个女娃娃过来,接掌朕的后宫,她能管好么?” 柴荣的话说得极轻微,却让符皇后立刻跪在地上了,一板一眼地说道,“臣妾无能,愧对陛下。” 柴荣笑了笑,伸手搀起了她,又顺势将她拉到了身旁坐好,语气更加温和地说:“朕还没说完,朕的这份担心也不是凭空来的,那时候宫里不仅有性格张扬的长孙妃,剩下的雅贵妃、琼妃、郭妃诸人,虽然性格要好些,可哪一个的年纪不比你大,资历不比你老,身边有子嗣的,后头还有家世撑腰的,要面对这么一大摊子人,是很考验人的。拿捏重了不行,轻了更不行,朕的这个皇后做得并不轻松。”柴荣看向她,诚挚无比地说,“但你却做得极好。无论是当时对长孙妃的放纵与退让,还是如今对雅贵妃等人的管制约束,都无可挑剔,便是你姐姐再世,也没有可能做得比你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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