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美而饱满的景色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张力,运河修通的影响又何止在商道,待到汴河、通渠河等都被疏浚通了,粮草、兵马,一切能想到的和一切想不到的地方,都有可能发生变化。解忧只觉得高兴,看着这翻腾不已的河水,一波一波地浪涛,凶悍无比,却也可爱无比。在她旁边,翟清渠的唇角忽地微微勾了一下,面上似有似无地溢出了一抹冷笑,声音被裹挟在水雾之中,沾惹上了一些湿润与冰凉的气息,“柴荣是要成千古之功的人。”他淡漠地说。没有用尊称,没有丝毫地避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直呼出了大周天子的名字,也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这话听上去应该是赞许吧,只是他说话时那份淡漠而冰凉的语气,又并不像是称赞,至少不像是纯粹的称赞。里面裹挟着一股不易被觉察的不甘和无奈。 解忧一下子便从自己的情绪中拔了出来,扭过头想去看翟清渠面上的神色表情,可就在转头的那一瞬,自己的目光却被河道上另一抹土黄色的身影吸引过去,“那里有一个人。”解忧想也没想便举起手指了指。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打断了方才略微有些奇异的气氛,解忧自己也怔了怔,很快她又庆幸能有这一次突兀的打岔。若不然,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总不成要去说道他两句需尊君敬上?这当真算回事么?可这当真不算事么? 解忧自己还在那胡思乱想,翟清渠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双眼微微虚了下,聚了焦,说了一声,“那是个和尚。”再下一刻,解忧便见他拍马转身,衣袖被风吹鼓而起,犹如两只飞舞在空中硕大的白鹤,径自朝那人的方向跑了过去。和尚,和尚又什么好奇怪的?解忧迷迷瞪瞪地觉得奇怪,便在原地停了一晌,等她反应过来时,却见翟清渠早已跑出几丈远了。再也来不及多想,连忙追着他的身影也跟了上去。 在河边的正是恒超法师,他一袭半旧的僧袍,站在河道旁,六孔空空的僧鞋因立在半湿的泥土上而湿了大半,顺着衣服的布料洇上去,整个衣袍的下摆的颜色较之上身要更深一些。翟清渠驱马直至他面前,揖也未作,直直从马背上跳下,落在恒超跟前,又溅起一些河水,甩在两人的衣袍上,却没人当真在意。 “许久未见,法师在念经?”翟清渠将衣袍往旁边甩了甩,说道。 “是。”恒超双手合十,态度谦和。 “顺着风听了两句,像是超度的经文。”翟清渠脸上没有笑意,直视着恒超问道。 恒超面上漾起一层浅浅的笑意,说道,“翟施主多时未见,听力仍是这般过人。贫僧低声吟念,这里水声又大,施主却还是听见了。” 翟清渠的嘴唇微微弯了弯,像是笑,可眉眼间却没有任何笑意,“我诳你的,其实并没有听见。只是你每次在河边,都在为人超度,我如是猜,果然没错。” 恒超的双眸微微垂下,脸上的笑意敛了敛,道:“确实如此,只是今日念的与往日略有不同。世人皆爱念诵《太上救苦经》来超度亡灵,但何谓亡灵?大多人认为是已故者的性命,其实是当下者的执念。念《救苦经》,为的是送亡者转世,救世人心苦。但念诵千百遍后,心苦依旧。故而贫僧今日转诵《阿弥陀经》,诵的是未来之事,用以渡化未来之亡灵,诵人成未来佛。但这未来本就是过往者造下的业,贫僧今日诵之,也可谓是三时具备了。” 翟清渠直视着恒超的双眼,水雾在两人中间翩然飘过,偶尔溅落在二人面上,触激起一片湿漉的寒凉。翟清渠逼近恒超,两人离得很近,气息几乎就要扑到对方面上,“云霄军的英灵在濠州城外,你在这里究竟要为谁超度?”翟清渠低声逼问道。 恒超眼底沉静如水,依旧谦和地说:“贫僧在哪里,云霄兵士们的英灵就在哪里,天下之大,处处可得渡化,又何必拘于一处?” 翟清渠微微皱眉,又问:“听闻运河疏浚一事,你有建言之功。出家修行之人,却在此等俗务上耗费如此心血,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恒超微微侧过头,直视翟清渠,面上和善地笑着,眼中却是另一番的狠绝神色,“贫僧从来盘算的只有一件事,翟施主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翟清渠哼了一声,音色比较之前便沉了几分,道:“自大禹时起,汴水就在此处流淌。沿河的百万子民祖祖辈辈倚仗河水为生,这是它们的生计和指望。这份渊源比你的仇恨ʝʂɠ,比汴梁城的所有王朝的时间都要悠久。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但我却要劝你,切莫在百姓生计上费心思。” 恒超的眼角有一抹藏不住的轻蔑之意,他定定地看着翟清渠足有一晌,道:“翟总账,翟家生意那么大,该你费神,该你操持的地方应很多吧,何必再来烦心别人的事。” 翟清渠面上的神色凝重了几分,继续逼问道:“翟家的账,我一直打理得很好。倒是法师的经,越念越执着了。佛说修行者应当去六欲念,卸执念。你这般执着于过往,不知他日到了佛祖面前,该被如何看待?” “佛祖将视若常人。常人本就有万般放不下的执念,修行者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去执、去欲,以求得圆证。可在成佛之前的每一刻,修行者亦是常人。喜怒哀乐,爱憎恶,每一样都少不了。”恒超依旧一副不喜不怒的神情,解忧等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宽大衣袖的一角甚至已经飘进了恒超的目光里。这位淡然自若的和尚停了停,并没有急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是又向前踏了一步,就着河边猛烈而潮湿的风,气息几乎逼到了翟清渠的鼻尖,“至少贫僧敢面对自己的执着和仇恨,翟施主你呢?你的仇恨从未拿起过,又如何知道能不能放得下?” 翟清渠猛地一惊,握着马鞭的手不由地蜷上了力量,春末夏初的傍晚,空气里总是有股温润而湿腻的感觉,此刻吸入鼻息间,却是一片冰凉。五丈河边,偶有几只晚归的白鹭,被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惊起,长鸣之声,久久不绝。翟清渠只愣了微刻时光,回神时,解忧那袭烟紫色的身影已奔至身前,清秀飘逸,乌亮的发梢上沾染了一些金色绚丽的光泽,她洁白的脸庞上挂着明媚灿烂的笑意,她拘住了马,翻身跳下来,这个动作极快极流畅,但翟清渠还是看见了她浅褐色的小马靴在空中旋出了一段弧形残影。 既有外人过来,翟清渠与恒超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解忧走到两人跟前,疑惑地对翟清渠抬了抬眉毛,目光又转向恒超那边,待看清了模样,便也大大方方地施了一礼,道:“法师见礼了。” 恒超没想到与翟清渠一同而来的竟是解忧,微微一惊之后,却也神色如常地回了一礼,笑道:“原来是解忧娘子,久闻芳名,今日才得见真人,善缘善哉。” 解忧没想到恒超竟然认识自己,心里便有三分高兴,看了翟清渠一眼,又笑道:“法师认识我?” 恒超眉目间也含着笑意,道:“娘子的平安堂在河边工地售卖药茶,驱瘟防疫,几乎被汴梁百姓传为活菩萨。贫僧自然有所耳闻。” 解忧笑得开心,道:“这可不敢担,我这卖出的每一杯药茶都是收钱的,并不全然是一片至纯善心。” 恒超眉眼弯弯,添了几缕笑意在脸上,更显得和善可亲,“驱逐利益并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人心本就驱利。将好的事情用利益包裹起,会让善心走得更远,女施主是要得大善果的。” 恒超的话几乎每个字都说在解忧的心头上,她未想到这样一位高僧却能讲出这样入世入心的言语来,还想着再多说几句,却见一旁的翟清渠翻上马背,居高临下地说:“这位恒超法师素会揣度人心,他这头跟你说着要如何修善果,他背地里却还不知道在结什么恶缘。与他交谈,实在既危险又可怕。” 翟清渠这样说话几乎是无礼到极致了,与他一贯谦谦温和的模样相去甚远。想到从前他还曾给恒超冠以妖僧之名,解忧甚至以为他与恒超究竟有什么过节,可瞧方才两人说话的模样,却又不像。自己又在一片胡思乱想中,恒超却帮翟清渠解释道,“贫僧少时在翟家住过几年,经商之道知道点皮毛。在总账面前班门弄斧,确实令人生厌。” 这样的态度谦微得几乎令人没有退路,解忧笑道:“原来法师与翟先生是少时好友。” “算是。”恒超笑着算是承认了。 若是少时好友间的相互斗嘴,那倒没什么奇怪的。翟清渠拘着马,全然没了平日的悠然而漫不经心,只是催促道:“我们走吧,再晚就天黑了。” 解忧点点头,向恒超行礼告辞,也要驱马要走。忽地,恒超将一只手搭在了翟清渠的马笼头上,又是一笑,“翟施主,汴梁城并不大,既然同在城中,何妨一聚?” 翟清渠看了他一眼,眼眸深处沉淀着一些墨色,冷漠道:“不用了,汴梁城里翟家生意多,我忙着打理账目,哪有时间去寺里听经。” 见他这么说,恒超便松开了手,依旧温温地笑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翟清渠忍着心里万分的不耐烦,拘着马在恒超身边踱了几圈,未多置一言,扬鞭而去。 解忧摇了摇头,也跟在他后面急忙忙回城去了。
第62章 六十一拜别 回陇西之前,解忧借着一次命妇进宫的机会见了秦妃一面。两个月前,柴荣给秦妃晋了贵妃位,赏赐无数。如此一来,原本就富贵无边的景福宫更是锦上添花。解忧跟在众命妇后面,迈上景福宫高高的台阶,瞧着宫门前新换的牡丹影璧,一团一团圆硕的花瓣绽得浓烈,细细看去,每一个笔划都嵌着耀目的金线,随行的命妇里有识货的,立刻认出这等掐丝嵌玉的工艺,是从南蜀国传来的,耗费工时上千,金玉之物更是数不胜数。说完,识货的命妇也自叹道:“如今世上也唯有贵妃这等人物才配得上这等手艺与心思。” 解忧不置可否,跟着众人进了正堂,又依据各自的身份依次坐下。解忧身份最低,与秦妃之间自然也层层叠叠隔着一众香鬓珠钗。这是她在寒食节后第二次见秦妃,上一次还是从大理寺出来后,进宫来谢恩的。那是个暴雨瓢泼的午后,解忧被景福宫新任的掌事姑姑引着,在门外隔着纱幔磕了头,等足了一刻,秦妃却也没与她相见的意思,便又被带了出来。事后回想起来,莫说是谈上几句为何被困在了密室里,其实根本就是连面也没见上。之后,又给景福宫递过一次牌子,回的话更绝了,说是让解忧下次与众命妇一同进宫拜会吧。明明白白地不愿与她有什么私下交往的模样。 为此,解忧回来后还唏嘘了几日。她自觉与秦妃也当得起交情匪浅四个字,可怎的世事流转,却当真摆出一副隔了身份,淡了感情的模样。从此,自己也灰了心志,再加上没日没夜地忙着打理生意,一晃眼,也是有数月的时光未踏进宫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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