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听着翟清渠说话,一面走着,心里将这些琢磨了一遍,又道:“嗯,这个我明白。可我大致也知道,每年到了播种的季节,农户可以播种上一年的留下的种子。若上一年没有留足种子,亦可以去官府以低价购买耕种所需的粮食种子,市场上自然也可以买到,但价格要比官府里贵上不少,并不是很好销的。” “若市集粮行里卖的种子与自己留的、官府供的大致相同,那自然是不好销的。高价便得有高价的价值,若是一担种子买回去,一季劳作之后,秋日可多收十之二三,那这买种子时多出来的那一点钱又算得了什么高价呢?” 听他这样说着,解忧面上的欣喜之色越浓,她指了指身边这些田地,问道:“这些麦秆稻穗,能多收十之二三的粮?” “十之一二、十之二三,或者十之五六,你自己去看看吧。”翟清渠笑着说。 沿着田垄又走了一段,前方便有一名农夫模样的中年人小跑着朝他们走来。走近身旁,见了礼,翟清渠便向她介绍,这是田秀才,解忧瞧他年纪大约跟王掌柜差不多,四十余岁的年纪,却在这大热的天气穿着袍子撸着袖子,作派与寻常的田头不大一样。可若说是秀才?解忧心里暗自犯嘀咕,这人模样黑皮浓眉,哪里有半点读书人的文秀气质。心里这般想着,却也不敢失礼,急忙行了个礼。 彼此寒暄完,那田秀才举起袖子将额上的汗抹了一把,道:“公子怎么今日突然想到过来?正好正好,我这也有数桩事务要向公子禀告。” 田秀才说话有些奇怪,说世故吧,又不似世故,说耿直吧,又像很有心想要讨好翟清渠一般。这份心思在他别扭的态度显得有些奇怪。翟清渠对此倒像是习以为常了,他直直问道,“你的事待会再说吧,我先问你两件,那江南运来的稻米种得如何?” 被问到这个问题,那田秀才倒是很熟练,他陪着翟清渠一边走一边解释,话ʝʂɠ说起来条理分明、又清晰简单。田秀才指了指旁边一畦被水淹着的田,说道:“这江南的稻米本是被人栽种在水里的,需高温、需浸水,不能冻着,太冷了便不抽穗,再冷一点便连叶子也没有了。这小半亩地,我差了两人盯着,缺水了就担水来灌,虫多了就来捉虫,就差在旁边给它生火取暖了。今年是第三年试种,长势比前两年好了一些,可若摊进在这上头花费的功夫,那还真不如种麦子得个清闲呢。” 翟清渠听他说完,想了想,笑着说:“中原与江南气候不同,稻米高温喜暖,这个问题只好通过播种时节进行调整。在江南,稻米一年可种二季,精细管理的话,甚至有人种出了三季。而目前,我们只要能种出一季便算是大成了。” 田秀才点点头,道:“便是一季也不容易,颇费力气啊。公子,你不知道这水……” “汴河要通了,你还怕没有水么?”翟清渠轻柔柔地一句话截断了田秀才的抱怨,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五丈河已经开河了,附近的支流、小溪、水渠会被灌满,想要引水到庄子的话,只消勘探好地势高低,修建水渠水坝,并非难事。难的是这生于江南的稻米,你得找到适合它在中原大地上生长收获的法子。” 田秀才微微一愣,继而又兴奋了起来,两只手相互搓了搓,想了片刻,道:“若是附近能有一个水坝,再用水车引水,自然比这人工担水要省力得多,这稻子必定能成。” 翟清渠也笑着说:“这便是我今天来找你说的第一桩事,尽快组织一些人,将水坝修起来。朝廷运河疏浚开工已经大半年了。你们明明离得不远,却一直后知后觉,从未想过这河道一通,究竟能带来哪些便利。若只想着低头耕土,抬头看天的话,这活水庄又活在何处?必然是育不出好种子的。” 翟清渠语意严厉,态度却是极为诚恳的。那田秀才被这般责备了一番,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实在心服口服,连连称是。解忧在一旁听他们说得高兴,找了个空隙便问道:“这稻米可是江南的粳米?” “是。”翟清渠点头回答道。 “为什么要在这里种稻米?中原人世代习惯了吃麦吃面。粳米昂贵,偶尔一顿也便罢了,我想不明白何必要耗费这般精神去尝试种植。”解忧不解。 翟清渠哈哈笑道:“因为一亩地种麦子可得近三十石,种稻米的话,最多可得六十石。习惯不习惯,多吃几次自然也就习惯了。遇到到饥荒之年,三十石的粮食,那便是一家人的命。” 解忧大惊,她对这些完全没有概念,仍处于愕然中,又听见那田秀才说:“在江南,管理得当的水田,一季稻米下来可得近八十石,是麦田的两倍有余。” 解忧进一步愕然,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震惊之中,又听见翟清渠转身嘱咐田秀才道:“即便有了水坝,我觉得你也不能过于依靠水田,若无水,旱地里否能直接种出稻米来?” “也试过,不理想,最终能打杆接穗就不错了,收成什么的根本还轮不到去计较。”田秀才苦着脸说。 翟清渠点点头,又道:“再试试。”他见石秀才似乎面有沮丧之色,便道,“我记得你曾经与我说过,适应一片土地,人需三代,而草木则需百季,是远比人们更要念祖的。如今稻米试种方才两载有余,收成不足亦是常事,何必灰心呢。” 这些道理本是田秀才在接手活水庄时,对翟清渠许下的宏大志向。只是数载间,琐事磨砺,他也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磨灰了心情。如今反而被翟清渠鼓舞了一番,不由地情绪大好,连着不断点头,说道:“公子说的是,这旱地种稻米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是田某急功了。” 几人沿着田垄缓缓走着,燥热的阳光落在衣袍上,灼起一个又一个的光点。翟清渠又问:“麦如何?” “似有成。去年育出了一批种子,试种一季之后,产量每亩都可得三十六石。今年用试种后的收获种子再种,长势仍然很好。若两季之后,仍能保持这样的产量,便打算在庄子附近另外寻一些农户试种看看。”田秀才说起自己的成绩,脸上很是高兴。 “好。”翟清渠轻轻地赞了一声。 田秀才仿佛又想到什么,说道:“若是水利变通,我想试试将两块田并成一块,统一车水统一耕耘,能省下不少人力。” 翟清渠微微点头,道:“随你。”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庄子上的田不够了,便知会一声,再去附近买。”说话间,他的目光当真遥遥飘到了远处,“你方才说有些事要跟我说,说吧。” 田秀才一愣,认真地想了想,他准备说的事其实不过是一些缺水啦,闹虫子啦,收成没有预想得好之类的田间琐事。原本这每一桩每一件,他都觉得是过不去的槛,而方才就跟翟清渠寥寥谈了几句,他又觉得这些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说不出口来,或者说,这每一桩每一件都该是他自己想办法去解决的。低头耕土、抬头看天,自己原先可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心中如此一想,嘴里便唔了一声,道:“也没什么了。公子你能帮我解决的都已经帮我做完了,剩下的只能看天地慈心,看我自己了。” 两人又徐徐说了一些,解忧跟在旁边,至始也未有机会多说什么。
第60章 五十九商道 在田间四处又看了看,解忧才发觉这庄子极大,远眺四野,目之所及全是活水庄的范围。庄子由庄主统一打理,较之零散农户耕种的田庄显得更加规范齐整,葱郁一片,苍茫一片,两种色彩相互蚕食着,久远的浑厚之感便扑面而来。一路走过来,屋舍俨然,井然有序。田间笼上、溪边树下,还有不少孩童嬉戏追逐,更是一片祥和的模样。 到了田秀才家,翟清渠等人落座。石秀才去屋里取了茶,仔细地擦拭干净,才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上。转头想起,又嘱咐妻子赶紧下厨弄些吃食来。再一想,又赶忙使唤个小童赶紧去将庄头请来。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好一阵,才落定坐下来。翟清渠让他不用忙着张罗,他们一行自春风楼带了不少吃食,摆上便可勉强凑着一席。 听他这样一说,田秀才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脸皮更涨红了一些,神色局促起来,嘴上咬定必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好歹也得添个菜。 话音刚落,外头田夫人便出了问题,说是灶间的柴火怎么也生不着火。田秀才面上尴尬之色更浓,跺了跺脚,便赶紧要出去帮忙。往外跑了两步,方又想起,急忙回来对着翟清渠补了一礼。之后,方才安心离去。 “这田秀才依旧迂得令人无可奈何。”翟清渠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一面又向解忧解释,“这位田夫人原本是位官家千金,父亲曾位居二品,后获罪落难,流落到此。这田夫人在出嫁之前,莫说是生火做饭,手指怕是连锅盖都未碰过。成为田夫人的这些年里,倒也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操持起了家中事务,但只是这吃食一事,实在不能有太多期待。我原本想着就不麻烦人家了,没想到反而激起了田秀才的好胜之心。” 解忧忙道:“吃食有什么打紧,怕是你过于挑剔了,”说完,解忧又细细看了看手中的杯中,寻常粗胎素底的质地,是寻常农家最常用的款,自然谈不上什么精巧别致。但里里外外确实洗涮得干净,便叹道:“只是这二品官员的千金,如何变成了田家妇?” 翟清渠闻言只淡淡道:“这很难么?几十年间,汴梁城中权力倾覆、翻腾了多少次,便有多少王谢堂前燕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解忧摇摇头,道:“这也不对,若是官员千金,依律也是充入大内为奴婢,或是没为妓籍。那一个秀才之身,如何又能娶这样身份的女子为妻呢?” 听他这么说,翟清渠微微咳了咳,笑着说:“你这观察入微的本事真的让人很难瞒住你。” 解忧扬扬眉头,亦笑道:“你想瞒我什么?” 翟清渠眉眼微微一动,道:“我没想瞒你什么,这说起来其实还算得上是一桩奇遇。石夫人原本姓金,是前朝礼部金尚书的千金。田秀才那时是尚书门下一名客卿,倾慕金小姐。可当时的金小姐如何看得上秀才。收到他费心写来的诗笺,大发雷霆。不仅让金尚书将田秀才夺了功名,撵出了府去,此生无望仕途。田秀才回家务农耕作,倒也不气不恼,只专心尝试用各种法子种庄稼。过了两年,金家获罪没落,金小姐被充为妓籍。田秀才ʝʂɠ得到消息后,连夜奔赴汴梁。那时为罪姬赎身并不贵,只消三十两银子便可。但他清贫如洗,哪里凑得出这个数,便设法找到了我父亲,愿意将自己的一本《耕农作》作价出售。这本书写的尽是些如何在一亩地上多种出几石粮食的法子。林林总总罗列了很多,大多只是些灌溉、杀虫、添肥的常见法子。但有一条很是亮眼,便是育种。”翟清渠说到此处,像是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跟着翟老先生来到活水庄,听到这庄子由来的场景,不由地站起身来,立在门口,眼睛里全然是远处苍黄葱郁的田地,“田秀才说五谷的种子与种子之间差异很大,好的种子往地里播种下去,同样耕种一年,便能比劣种多收一倍有余的粮食。而好的种子是可以有意为之的手段挑选出来的。丰年时,农户们会将上一年收获中择取最优良的粮食留作下一年的种子粮。可若是遇到糊口都成问题的灾年,莫说挑选了,便是种子粮都很难留下。许多时候,只能靠官府分发下来的种子进行农作,哪有优劣之分。战乱几年,优种不存,田里的庄稼一年比一年产得少。农夫只会怪老天爷。可若是有人早做干预、一直干预,数代之后,优种战胜劣种。同样是劳作一年,必定能从眼下的三口之家不果腹,变成五口之家有余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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