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节外生枝。”赵匡胤沉吟了许久,方才出声。 “长孙家已覆灭了,长孙姓氏的子嗣全数被诛杀。这又是长孙妃收在密室里的东西,想必旁人也不该知道。留着,究竟会生出怎样的枝节?我想了许久,始终也未想明白。之后忽有一日,我想到一个可能,便是斯人未死。”解忧面上故作镇定地说,事实上当她想到此处时,这个念头便久久地裹覆住了她的思绪,“长孙贵妃死讯本就突然,其父被斩七日后突然传来噩耗,说是小产而亡。可若真是这样,即便是象征性的,对医治不力的太医也该有个罢黜惩罚。但之后数月,太医院一直平平静静,未有人员进出。据此,也曾有不少人怀疑长孙妃是被赐死了。我也曾这么认为,但如今换个方向来猜想,若是当年长孙妃没有死,而是被放出了宫,孑然一身,必然要寻个生路。而长孙家明面上的家产房屋都被查抄了,能动的也只有这些藏在密室里的私产。但她具体会动哪些,刘平并不知道,最好的法子就是将这些一把火烧了,就当不存在,免得去接收时,有人顺藤摸瓜,找出了什么端倪。” 赵匡胤的脸色也跟着紧张了几分,忙问道:“你后来有查过么?” “这是我的猜想,确实也尝试顺着几个方向查找过,但实在是没有线索,毫无斩获。”解忧回答道。 赵匡胤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张画着马鞭式样的图纸上,这个图样,在最近的这几个月里,是他最为熟悉不过的东西。卫穆漠离所有穿戴的衣物、器具上纹绘的都是这个,属于卫穆家族的图案。“若是长孙妃还活着,她会不会投靠漠离。”赵匡胤在许久的沉默之后,轻轻地问。 解忧慎之又慎地回道:“这便要看她们二人的关系究竟到什么程度了。” 赵匡胤微微一愣,扭头转向她,再问:“你认为会么?” 解忧微微垂头,想了一刻,“长孙家族的根在陇西。”解忧说了第一句话。沉默了片刻,她又说了第二句,“卫穆对我,始终有一种莫名而来的杀意。” 只这两句,已经是她抛开了所有的爱憎喜恶后能说的最为中立公正的两件。不像是在回答问题,却又好像已经回答了此前的所有。解忧一直隐隐觉得,漠离对她含着一股不知为何的杀意,正因为此,当初逼得她借口经商离开渭州,又是这股杀意追着到了华山。她想不明白,漠离何故对她有这样的敌意。若说是因为女子间的争宠,也该是先有比较的妒忌,再有厌恶而除之后快的恨意。何至于,甫一相识,便生出来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才罢休的狠绝。直至,当她看到带有漠离徽记的马鞭出现在景福宫的时候,一个念头在电光火石之间砸中了自己。或许,她的这个恨,是为了另一个女人?甚至,那个女人其实还活着。 赵匡胤揉了揉太阳穴,他明白解忧的担忧。长孙思恭在陇西经营了十数年,这么长的时间,有多少门生故吏?又有多少曾受过长孙家恩惠的人,查无可查。自显德二年绞杀长孙思恭至今,历经三年有余的盘查与清算,但在赵匡胤心底却十分清楚,长孙的势力从来没有真正在陇西这块土地上被剔除干净。若是长孙妃真的回到了陇西?甚至躲在了漠离的庇护下,那自己自以为对陇西的把握是否漏算了一策? 赵匡胤觉得太累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些微末小事,对整个陇西局势并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但很快,一个更强烈地声音盖过了之前那个,“并不是,长孙思恭一生有子有女,可真正说得上能继承他衣钵也只有这位小女儿长孙英。有心计、有权谋,有一股狠劲。她若是真还活着,决不能轻易忽视。”赵匡胤暗暗告诉自己,下一刻却又觉得实在累得发慌,猛地一把将解忧搂进怀里,将下巴深深藏在解忧头顶如乌云般浓厚的头发里,声音嗡嗡地说道:“我会查清楚的。明天就查,包括今夜的纵火,包括长孙妃。”他的双臂用了用力,将解忧箍紧在了自己怀中,“我现在累透了,但也好高兴,因为你回来了。” 他这么一说,解忧紧绷了两天两夜的精神顷刻间便松了下来。她也累得要命,在马上颠簸奔跑了两日,一进城又是一场大火,回到府里还没坐稳,便又是一番抽丝剥茧的推理。可这些压在心口的事情,不说完,又总像是担心会耽误了什么事一般。明日再说吧,她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解忧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软绵绵地倚在赵匡胤身上,与他手指交缠紧握,微弱地笑道:“是啊,你说我着什么急,明日再说不是一样么。” 赵匡胤温和地一笑,“是——”字的尾音还未说出,猛然之间便听见门外一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迅速传来。听这奔跑的速度,莫说礼仪规矩了,就是说后面有疯狗在追也不为过。 赵匡胤刚刚松懈下的精神登时又被吊了起来。他眉头一皱,站起身忽地将门一把拉开,门外澎湃潮湿的水汽在这一瞬之间涌进了屋ʝʂɠ内。而更加清晰映入眼帘的,却是武义律浑身湿漉漉的仓皇模样。或者,更准确的来说,武义律像是从水里被捞起来一般、再一路连滚带爬地摔到了赵匡胤脚下的。 他是黑衣军副将,在军中地位超然,这般失态,若是被人见到,还不得被嘲笑一辈子。 但显然,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仪态、嘲笑,这些哪比得上他口中的消息更令人惊悚:“玄、玄帅,不好了……都护夫人,李、李氏,死了。”
第68章 六十七冲动 解忧的大脑里有一刻空白,她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什么都护夫人李氏,这陌生的称呼,究竟指的是谁。明晃晃的烛光似乎糊住了她的视线,朦胧中赵匡胤背影稍微停了一瞬之后,瞬息之后便迅速没入那蒙蒙细雨里。直至此刻,一大片湿漉漉的疼痛才清晰无比地从她的心底蔓延生长出来,李氏,是李锦柔,她死了。 都护府外边还是一片狼藉,被火烧得焦黑的木梁墙砖横七竖八地倒在细密的雨里,被黑漆漆的夜色吞没得只剩下了模糊不堪的轮廓。踏进内室,床帐上镂空刺绣的珍珠芙蓉花纹在如昼明亮的烛光下散着毫无生机的莹光。漠离立在门旁,满脸的悲伧与不可置信,正在与赵匡胤耳语着什么。两人身边还围着不少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绝于耳。解忧往寝室内望了一眼,隔着床幔,隐约映出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地陷在一堆柔软的锦被里,不过短短两个时辰,此前在还那里赌气、高兴、埋怨、之后又畅想日后幸福生活的女子,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了。 解忧瞥开了头,目光却被京羽挡住,“是中毒身亡。”京羽的脸上除了与自己相同的疲惫之外,没有其余的感情,“毒发作得很迅速,没有挣扎、应该也没有什么痛苦。” “怎么会中毒?中的什么毒?”解忧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却见到京羽一脸的茫然,便又定定地看着她。 “现在还说不好,鸩毒还是砒霜之类剧毒之物都有可能短时间内造成死亡,但这样一瞬之间就杀人的,怕就不是这些寻常毒物所能做到的了。”京羽一边想一边说。 听她这么说,解忧也明白事发突然,即便是在场众人都还处于一片全然的懵晕中。她心下冰凉,但还是不甘心地说了一句:“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为什么如此突然竟会被歹人着了手?” 京羽没有立刻回答,倒是一旁的漠离满脸愧疚,急忙插嘴道:“我来说吧。方才解忧妹妹离去了,我见京羽姑娘累得实在厉害,便安排她在旁边休息,我则自己守在旁边。接近子时,锦柔醒来了一次,我便让人将煎好的药拿过来,她喝了小半碗。又说肚子饿,便又吃了半个奶馍饼。我与她说了一会子话,约莫子时一刻,她又犯困了。可屋内闷热得厉害。我瞧外头正下着雨,不敢让她见风,只吩咐人烧了药水,略略帮她擦了擦身子。她舒服了一些,方才睡过去。临睡前还嘱咐我,说待会若是哥儿醒了,便叫醒她。生下来好几个时辰了,竟是连抱也未抱过。”漠离一面哽咽地说着,眼泪一面簌簌地往下落,最后两句话已是泣不成声,“过了小半个时辰,哥儿当真醒了,奶娘抱过来,说是要给嗅嗅亲娘身上的奶味。我便去唤锦柔,半晌也没有动静,开始以为她睡得沉了。大家玩笑一般将哥儿往她怀里塞。谁料想,那胳膊竟软软地环不住,这才发现,人已经没了。”说到此处,漠离亦是真动了悲切之心,每个字都带着颤音。 “毒在药食里?”这句问话又冰又冷,一字一顿里都含着强烈的恨意,正是从赵匡胤嘴里发出的。 漠离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那药与馍饼我都亲自先尝过,没有异样。屋里焚的香也是从我屋里拿来的,方才也拆开细细验过了,并没有藏毒物。”她抬手指了指这一屋子伺候的人,道,“这里人,不是锦柔生前亲自选的,便是我信得过的。何况我一直守在床边,没有离开半步,这毒,我是真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落到锦柔身上。” 解忧的目光落在京羽的脸上,京羽想了想,也跟着说道:“药和食物都验过,确实没毒。若说是熏香之类旁的东西,一则是屋子里人也不算少,二则即便真是这样落毒,也不能有这般效力。”京羽顿了顿,脸上沉静若水,“眼下来说,只是尚未查明,许多事情不好妄言。” 京羽的话令屋里的气氛一时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仓皇而无措的,像是根本没有从这场噩耗中反应过来一般。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所有人已经拼尽了全力,明明已经保住了锦柔母子平安。说好的赏赐恩典还没拿到手里,为何噩耗竟会快一步出现?众人都慌了神,一个个将这两个时辰内发生的点滴细节都反复回想,可好像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惶恐间,大家只能将目光偷偷往赵匡胤身上瞥去。此时已过了寅时,屋外雨声愈密,哗哗落落地砸在屋檐上,溅起了一层莹白色的水浪。赵匡胤立马横刀式地坐在堂中央,双唇咬得极紧,绷成了一条直线,脸上隐隐怒火,像是下一刻便要砰然爆发般。 “武义律,”赵匡胤蓄起了力气,起身喝道,“点兵!” 武义律守在外屋,听到他的吩咐,早已跪下领命,“是!”他反应极快,此刻脑中过了一遍,却也想不出赵匡胤此刻点兵是为了何事。 “燕云盟。”赵匡胤一字一顿地说,他的声音并不太大,却透着沉沉的杀意,“抓他回来给我问清楚。” 武义律大惊,解忧大惊,卫穆漠离大惊。 到底还是武义律反应快,他一直跟在赵匡胤身边,自然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指的正是燕云盟少盟主穆思周。这么一想,脑袋便重重地便磕在了地上,继而又起身,向前迈了一步,低声劝道,“玄帅莫冲动,您与老盟主,”他想了想,又吞下了后半句,改口道,“如今正是要紧的关口处,此时若拿了少盟主,那之前种种隐忍,可就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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