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听稳婆这么一说,一思量,知道这些都是有人早做了布置,心中疑云顿生,压抑住了强烈的不悦,却还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卫穆夫人呢?” 稳婆舌头有些打结,道:“卫穆夫人一早有急事,请了赵都督,一同出城去了。” 解忧心里一阵湿漉漉的冰凉,却也不再多说什么。此时,京羽给锦柔查完身体,走出来,对解忧平平说道:“张夫人醒过来了,请你进去说话。” 解忧急忙站起身来,一边问:“锦柔没事吧?” “算是大安了。只是因为胎位逆转,遭了不少罪,产子后便因力竭而昏迷了一阵。不过她身体底子好,我方才已经给她扎了几针,日后好好养着便无大碍。”京羽说话一贯简练,她说没事,想必便是真的无碍了。 解忧的整颗心此时才算是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她抬手掀起帘子,内室中,先前的血腥气息尚未散尽,有股强烈的窒闷感,却又碍着产妇的身子不能开窗,满屋子混合着血气、汗味,很是不堪。解忧走到床前,见锦柔半支着身子,刚将一碗气息浓烈的药汁喝下,皱了皱眉头,便又歪倒在了月白色叠丝软枕上,她的脸色苍白若素,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缠绕在脖颈间,一双浓黑眼眸显得格外清明。 在解忧的印象中,锦柔一直是鲜活跳跃的,她的性子,她的出身,令她在许多场合都可以无用顾忌太多,恣意表达自己。但此刻,用尽了力气的她像一团轻云般窝在凌乱不堪的锦被里,倒更像是一株在细雨中摇曳不已的白莲。 “总算生完了。”“白莲”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她早已力竭,说话的声音自然也没有平日的底气,此刻又细又柔,“我一会就要给张令铎写信,告诉他,我ʝʂɠ这辈子再也不生了,他爱娶多少姬妾,爱生多少孩子都行。反正我是不会再生了。”果然,“白莲”一说话,就没有那种烟雨蒙蒙的美感了。 解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会儿说不生,过两年怕你又觉得哥儿寂寞,自己闹着要生了。一会儿,让他们把哥儿给你抱来,你还没抱过他吧。我刚才试着抱了一下,敦实极了。” “幸好是个哥儿,以后不用遭这种罪。”锦柔一双澄清的眼眸看着解忧,疲惫地摇了摇头,“不过让我先缓缓,一想到是他害我差点扎进了阎王殿,我怕我会一时忍不住,先咬他一口。” 新生的孩儿在旁边的屋子,此时悄然无声,侍女们进出都蹑着手脚。想必是孩子已经睡着了。 解忧心下了然,便也不再坚持,盯着她仔细看了看,确定她此时虽然看上去虚弱透支得厉害,但终究是性命无虞。解忧笑了笑,柔声道:“那你也先休息,我出去坐着,就在门外守着你,安安心心先睡一觉吧。” “解忧,”锦柔突然喊了她一声,急促而软弱的呼吸中,声音显得格外焦急,“你别走,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说完了,我才睡得着。” 解忧一惊,急忙又坐了回去,顺手敛了敛她肩头的被子,一面柔声安慰道:“好,你说吧,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要紧话,偏要急在这一时。” 锦柔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心里挂不住事,脑子里只要有一丁点儿事,就像颗会磕人的石头,折腾得我不要睡觉了。” 解忧笑着接嘴道:“看来你这几个月就是这样才没睡好,夜夜噩梦的。” “我知道了你和令铎从前的事,漠离表姐告诉我的。”锦柔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解忧的笑容一瞬间便有些尴尬地僵在了脸上,“我真的难过了好几天,令铎不在渭州、你也不在渭州,我想找个人发泄出气都没法子。所以我拼命给你写信,让你赶紧回来。我想好了一万种法子要对付你,我让人抓了好几只带毒钩的蝎子,准备放进你的轿子里。我还找西域商人买了那种涂在脸上,就会令人红肿发痒的胭脂。我,可我就没想到你一回来,就救了我们母子。” 锦柔的眼眶红红地,嘴唇不断抽搐,忍不住的泪水涌了出来。解忧一见,很是慌张,急忙用手帕去接,忙道:“别哭别哭,月子的女人千万不能掉眼泪。不然以后,是会留下病根的。” 锦柔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说是紧握,可实在也没有多少力气,“你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告诉我?” 解忧苦笑,为什么没有告诉?怎么告诉?跟她说自己曾是青楼名妓,与张令铎热恋过一段。后来遭到他抛弃,自己改换了身份,重新生活。谁想到两人又遇上了?还一起到了陇西?这些前缘旧事就算该说,那也该是张令铎去说,哪里轮得到自己。解忧摇摇头,脸上苦涩的笑容也像是要哭出来了,“因为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有良人,他有佳妻。你看我跟张都护,谁像是个放不下的人?”解忧柔缓而坚定地说。 锦柔微微一震,低头轻声喃喃道:“那,只能怪是我放不下了?” “是。”解忧肯定地回答道,另一只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目光坚定地落在锦柔脸上,“其实,我跟张都护究竟有没有瓜葛,你有眼睛可以看,也有心也去感受。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我与张都护,宁可去听这些流言,宁可要做这些无谓猜想,左右折腾,磨搓着自己的心。” 锦柔其实生来是个豁达爽利的人,若不是被漠离在心中种刺,本也不可能将张令铎与解忧朝这方面去猜想。可纵然是猜想,她也不过是梗了粒石子在心中,膈应着自己,并无恶行。而此时,这件事能被解忧摊开来说了个清楚,自然也心中透快了许多。想起方才自己这一本正经的小气模样,只好垂着头,微微嘟起嘴,道:“因为我真的好喜欢他,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他刚刚就任夏州长官。前任长官一场败战输给了我父王,彼此约定要割三座城池。令铎不许,只身来谈此事。父王见他一副书生模样,很是不屑,指责他妄想两手空空地违背约定,便将平日饮酒所用的大金碗抛在他面前,若是他能用血盛满这金碗,便可少要一城。令铎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割破双腕取血,期间谈笑道,一碗不够,大周的三座城池,他愿用自己的三碗血来换。那一刻,我父王都被他吓到了。但其实人哪里有那么多血呢?他搏的也是我父王不敢让新上任的夏州长官死在自己帐中罢了。装满一碗后,令铎的脸跟画画的白纸一样,又让人取了一个碗,他的手就撑着,一动不动。第二碗还没接满一半,父王就受不了,连忙挥手,让他快走,再也不提事先约定的三座城池的事了。” 这是张令铎在夏州任上的事了,解忧未亲眼见,甚至也未耳闻。在她印象里的张令铎,只有在汴梁酒肆间的张扬轻笑,在永乐楼大火中仓皇离去的背影,以及面对陇西纷乱形势时的束手无策。解忧从未想过,张令铎也会有这般英武模样。“看来张都护那一趟,不仅拿回了三座城,还带走了三皇女的一颗心。”解忧眼里微带泪光,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我与张都护再如何,都是过去很久很久的事了。现在他是你的夫婿,是你孩子的父亲,是我夫君的同僚,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什么瓜葛。”见锦柔脸色越来越轻松,解忧又接着说道,“而我与你,从最初在琼林苑中初识,到汴梁深宫,又到渭州城,我跟你的相处相交难道都不作数了?没有张令铎这个男人,我们认识的这些日子就都不算了?”解忧恨不得用手指去戳她脑门,可她此时产后虚弱,惨白得令人怜惜的一张脸,又让解忧有些下不去手。只好叹息了一声,又道,“居然还准备了蝎子要来对付我,我方才真是白白忙乎了。” 锦柔哼了一声,头靠在解忧的肩上,顺着里又滑落到了她臂弯,“解忧,我们不是敌人真的太好了。我这两个月真的,睡觉都不踏实,大半就因为这个。我总想着,你与我是这么不一样的两个人,你好温柔又好坚定,而我又是这么大咧咧、傻乎乎,什么都不懂。令铎为什么会喜欢相差这么大的两个人,我总想不明白。一想不明白,就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令铎,怀疑他当初娶我只是为了图我的身份。这种感觉真难受。今天,我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好了。你说的没错,我有眼睛会看,也有心会感受。你与令铎就算是瞒过我,也从未骗过我。他就是喜欢我,我就是知道他喜欢我。这样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她自顾自地说着。 解忧的手指在锦柔鬓边轻轻地掠过,笑道:“你能这么想,我也觉得真是太好了。” 锦柔回应式地微微一笑,眼皮缓缓垂落,声音也开始低了下去,“我这两个月催着你回渭州,说是要找你算账,其实也是因为你不在渭州,令铎也不在,我一个人好孤独。不过我现在有哥儿了,你说的没错,家里真的要多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才好。我太困了,等我睡一会儿起来,我要好好抱抱哥儿,其实我是愿意再生几个孩子的,多生几个家里热热闹闹……”锦柔语无伦次地咕囔完,眼皮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随即便进入了沉沉梦乡。 解忧见她一张黯淡疲惫的脸上此刻全然是放松与满足,风声和着她沉沉的鼻息,有一种异样的安宁。解忧笑了笑,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出去。屋外,方才还肆虐半边天的的火势此刻已被全然扑灭,悠悠晚风拂动着窗边石榴树的柔软枝条,淡薄的月光透过细叶之间的缝隙。天地间,终于又只剩下了若浮冰碎雪的清辉一片。
第66章 六十五局面 赵匡胤与漠离在锦柔入睡后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赶到都护府。浮云掩住了一轮曦月,疏淡光影下的漠离仍是那副风姿飒爽的模样,锦衣短装,浓墨般的黑发披散在肩上,一见到解忧,她面上笑容动也未动,只有因着急赶路而带来的微微气喘,只道:“还在路上时便听说解忧妹妹已经赶到了,真是大幸。外头竟烧成那般模样了,可想见方才的情形该是何等急迫。”漠离一面用手捂住心口,面上表情是毫无破绽的真切,“我从来也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可是就在方才,我只觉得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竟然连气都ʝʂɠ喘不上来了。” 解忧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又平静得不带半点喜恶地问:“夫人不是来为锦柔坐帐的么,为何分娩之日却不在府中?” 漠离脸上立刻闪现出浓烈的愧疚之意,又微微有讶异,在她的记忆中,解忧虽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可在人前向来是温顺恭敬的,从未有过这般主动与无礼的时刻。也许当真是着急了。漠离心中本就有愧,自然也不便与她计较,睫毛低低垂在眼睑上,犹如两片乌云,“这是我的不对。今日一早,说养马场这月新产的马犊子竟被人偷走了几只,剩下的又一夜拉肚子。我一着急,便喊上了玄郎,同去查看。没想到,竟是调虎离山的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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