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赵匡胤手上更加了几分力度,握住了她的手腕,道:“不是因为这个,你的安危比这些事都重要。” 解忧一愣,见赵匡胤这般坚决,只好轻叹一声,躬着的身子略向后回缩了缩,便有两缕发丝从额前散下来,垂在面庞前,遮住了她熠熠生华的目光,赵匡胤又逼近了一步,手臂往里收了收,便将解忧箍进了自己怀中,“我不要你以身犯险,无论为了谁,包括我,都不值得。” “也是为了我自己。”解忧的声音不大,被赵匡胤搂在怀里,又有些喘不上气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就像初春时节,山涧里多年寒冰初融时,滴滴落落流出的泉水,带着未被人知的淅沥与生涩,“幼年的事,我很多都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分明记得那年桃花疫,家里最先有高烧症状的人明明是我,烧了数日却一直不见发疹。接着,父亲也开始高烧起疹,然后是母亲,兄长,最后是弟弟,两个月的时间,他们接连病死了。老人跟我说,这是阎王拿了全家人的命换了我的命。可京羽却说,老天保佑着一些人,就是不会染上一些病。我想去试试,究竟谁说得对。” 这是她藏在心底多年的心结,从未与人提起,却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难题。清风从账外长驱直入,舞动解忧鬓边发丝凌乱,赵匡胤放开了搂住她的双臂,手指逆着风将她额前头发一缕一缕地梳理整齐。终于,待她的额头光洁露在他面前时,赵匡胤用双手捧着,重重吻了下去。分开时,带着他粗重喘息声,“你去吧。最多十五日,我必定筹齐人手与草药,援驰熙州。”下颌的肌肤与他的指尖相处,仿似能感受到来自他心底的担忧与心疼,但他愿意放她去寻找答案。赵匡胤望着解忧,眼里的沉痛愈甚,亦有一股不由分说的坚定和果决,“若是老天不庇护你,便我来护。”
第80章 七十九熙州 显德五年八月,熙州大疫,染者上万,死者相望。 解忧一行人快马疾行数日,终于抵达熙州。谁知刚到熙州,竟遇到暴雨成灾。倾盆暴雨接连下了四天,护城河已被灌满,裹着泥屑、砂石,翻滚着撞击在城门上。向城里直灌而去。解忧一行人好不容易入了城,城内惨状更是难以形容,一条街上,屋舍被冲塌了大半,黄褐色的泥浆深及膝盖,上面浮着猫狗牛羊、甚至婴儿的尸体,发散着恶劣的臭味。偶尔有遇见病人躺在大木盆上,被亲属推着向前走,正顶着大雨四处寻医。雨声哗哗,淹没了病人的哀嚎和亲人的呼救。熙州府衙在东街上,此时亦是大门紧锁,青黑色门板被牢牢锁住,拍了许久也不似有人在的样子。 解忧抹了把脸上的水,沉思一刻,道:“先去擒龙寺。” 众人又调转马头,朝擒龙寺一路赶去。到了山门外,出示令牌,得知太守崔建洲果然就在擒龙寺门外守着。这里原是一名居士的私宅,此时临时被征用,当作了熙州府衙一众官员听差办事的行在。里里外外进出的人极多,踩溅起的泥水将室内的桌椅地板弄的肮脏不堪,大多数人的官袍下摆都是湿漉漉的,深褐浅葛相间着。再有这私宅当初修得也不够牢固,暴雨冲刷在屋顶上,细密的急响声里,仿佛含着金戈铁马的急迫之音,舍内滴雨漏水的地方不少,滴滴答答,像极了此时太守崔建洲的心境。 “熙州都到这危难关头了,赵都督还让我务必要护他继子周全,这个要求是不是过于苛刻了?”满脸憔悴的崔建洲与其它人不同,他并不没有用丝帕遮住口鼻。一张如刀劈斧砍雕出来的脸生硬得有些骇人。他看完了信,顺手便将那张薄薄的纸往旁边一放,立刻被潮湿的水汽氤得软趴趴的。 解忧也不生气,指挥着流木几人将所带的背囊放到崔建洲跟前,往前推了推,又指了指身后几名医者,正色说道:“崔太守,这里面有一些药材,不多,但都是药典上记载对桃花疫有奇效的,身后这几位也是经验丰富的医者。我们到这里来,不仅是为了西进府的小王爷,也是想为熙州城的疫情出一把力。” 崔建洲目光掠过地上那几个包囊,哀叹道:“就这几个小包袱,于如今的熙州而言,杯水车薪之力。” “杯水车薪毕竟也是有一杯水、一车柴,可以抢回一条两条或是八条十条人命的。”解忧这一路虽都包裹了油纸雨披,但奈何雨实在太大了,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头发和衣物紧贴在身上,样貌狼狈,却异常地坚定,“我不知道如今熙州城内患者有多少?轻患多少?重患多少?又有多少可能患病被感染的人?究竟又需要多少草药,多少医师大夫。我们一行人,所带之物有限。但赵都督在渭州已经着手招募医者,调运草药。相信很快便能援助熙州。崔大人,大难在前,不是计较旧怨党派的时候。这一关,不是熙州凭借一城之力便可过得去的。” 崔建洲已年过半百,花白的头发紧紧束起,寸寸冷峻刚硬,他犹豫了一刻,又看了一眼解忧,“你便是汴梁城里出尽风头的解忧娘子?” 解忧也不回避,迎着崔建洲的目光,道:“妾身确是解忧。” 崔建洲脸上略有略有踌躇,又问道:“你可知道,现在的擒龙寺里里外外有上千得了病的人,现在连送饭的活我都只能让死囚犯去做,能好好活着的人,没有人敢进去。” 解忧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寺门,镇定地说道:“可是大人你不也还坚守在这里,并未离去。” “我是熙州太守。”崔建洲只冷冷答了这么一句,再开口时语气却已软了两分,道,“即使你们能找到他,我ʝʂɠ也不可能让你们带他离开擒龙寺。何必多赔几个人进去呢?” “如果我们能治得好他呢?那时大人便再没有道理把我们留在此处了吧。”解忧直视着他,逼问道。 “治好了?我还留你们在这吃饭么?”崔建洲眸光一收,竟不再有半分犹豫,嘱咐属下道,“带他们到寺里去吧,死人堆里、活人群里,看能不能将这位西进小王爷给扒拉出来。” 擒龙寺,得名于数百年前高僧擒龙得道的传说。说的是,魏晋年间,有恶龙在此处为害。高僧得知后,只身进山,徒手擒杀恶龙后,却因伤重过世,七日后,得金身正果。熙州百姓为了纪念他,便在此处修建了擒龙寺。此处风景优美,地势险要,经数百年的不断修葺,擒龙寺规模越来越大,从山门到后堂,依山势起伏而为,几乎占据了整个山涧。 解忧等人学着京羽,用棉布裹住口鼻,穿着油纸毡布做成的雨披进了寺门。雨势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岭被细密的雨丝一层一层反复遮掩着,众人视线所及,只有飘摇不定的昏暗和惊人惊悚的惨相。 寺内的人多到令人咂舌,他们大多躺在地上,从大雄宝殿一直延绵到殿前白玉石砌成的台阶上,雨水裹着泥浆没过脚面,依照地势的高低从北流向南,冲刷过地上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其中有些人还活着,在解忧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能隔着雨声听见他们低弱的呻吟,解忧想将他们搀扶起来,哪怕是扶到檐下避避雨也好,但遇到的第一个、第二人他们尝试过了,却发现诺大的寺院里,早已经没有剩下可容避雨之处了。于是第三个、第四个,解忧只好便越过他们的身体,任凭雨水疯狂地冲落下来,将他们本就奄奄一息的生命一点一点的带走。更多的时候,他们遇到的是早已病死的尸体,根据死去的时间不同、在雨水中浸泡的时间不同,每具尸体的软硬程度也不尽相同,有的异常僵硬,硬邦邦地犹如石雕。有的皮肤则已经被浸泡得稀烂,整个尸身半淹在雨水里,比活着的时候庞大了一倍不止,生前的黑疮此时已经化成了深洞,往外流淌着或红或黄的脓水。即便天上暴雨如注,也冲刷不尽空气里弥漫着的浓烈的腐臭味道。 这里哪里是人间佛堂,根本便是滚滚黄泉下的无间地府。 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翻找,仔细翻找了足一个时辰,还是流木在最北角半塌的墙垣下找到了哭不出声的李殷雄,他的身子又瘦又小,有气无力地蜷在一棵老松柏树下。流木一个箭步扑了上去,扯下自己身上的雨披将李殷雄裹紧,“少主,流木来迟了。耳林呢?他怎么没有在你身边?” 李殷雄木木呆呆的,半晌才缓过神来,有气无力地往旁边一指。众人望去,那树根下,泥土凌乱,有一具男尸被树枝和泥土掩了小半截身子。流木心里一凉,李殷雄仍是那般呆木的模样,道:“耳林沙哈死了……泥太硬,我挖不动,用树枝给他盖上了……又被下雨给冲散了。” 自李殷雄生下来,流木便陪在他身边,早以视作自己的孩子般。如今看他这副模样,心疼不已,一面将他小小的身体裹紧,一面安慰道:“没事没事,待会沙哈会收拾好他。他是怎么死的?也生病了么?少主不用怕,我带了大夫过来,给你看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殷雄一张惨灰色的脸微微摇了摇,声音嘶哑粗糙得听不出半点孩童的稚嫩,“耳林没生病,只是……我们已经五天没吃了的。那天有人送了半筐灰馍馍进来,耳林身手好,给我抢到了半个,但很快被人发现了。好多人围上来抢,耳林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打死了。”李殷雄双眸像是被蒙了一层薄纱,遮住了光芒,低垂着头,声音在不住的暴雨声中犹如蚊吟,“后来他们发现耳林没有得病,就把他也吃了。” 暴雨如注,轰隆一声,银色的光芒在深墨色的苍穹上炸开一道接着一道蜿蜒扭曲的缝隙,将地上每个人脸上惊愕无比的表情照得透亮,也将咫尺外、那座俯瞰天下苍生的佛祖塑像照得雪白。 解忧看了一眼李殷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疹子,便道:“先找处干净的地方安顿下,小王爷本就病着,哪里还挨得住这样的暴雨。” 众人一听,便由流木背着李殷雄,一干人小心地往山门走去。京羽落在后头,回望了寺中数回。解忧见状,便留了两步,询问她这当如何。 京羽叹息了一声,道:“桃花疫虽是病疫害身,但在熙州,最先垮下的却是人心。寺中这样死人活人扎堆混聚着,也没个理事照料着。再有几日,不仅死人死不明白,便是活人想活也活不清楚了,最终也只能一把火将这尽数烧个干净。” 解忧也顺着她目光遥遥望去,如瀑的雨水哗哗冲洗着天地,留得视线一片模糊不清。她沉默了一会,便道:“我这几日得再去找那崔太守。”
第81章 八十救疫 崔建洲嘴上说得狠,但见解忧几人把李殷雄找了出来,也不敢真让他们不明不白死在擒龙寺内。便在暂住的私宅内找了间僻静的屋舍让他们落脚,日常起居、草药饮食,也是一应俱全,未有怠慢的地方。 几人收拾妥当,京羽给李殷雄看了病,细细查看了身上疹子发作与破裂的情况,只见他颈部胸前红肿成了一片,背部疹子虽然发得少了些,但长时间浸泡在雨水里,几处破了脓的地方隐隐发黑,似有溃烂成黑疮的趋势。京羽手指沾着药膏,轻轻一触,李殷雄便疼得浑身一搐。然而李殷雄倒是乖巧的孩子,一次因他没注意,一脚踹到了京羽身上。从此后,再是换药,再是疼痛,只要他意识清醒,则必定咬着牙一声不吭。稚嫩的小脸因这几日在擒龙寺中吃苦而迅速凹陷下去,显得一对咕噜的黑眼睛更大更圆,看着便让人心疼。关于他的病情,京羽私下找解忧说了数次,此前耽误的时间太久了,病灶已深,如今能不能治好,只能看他自己熬不熬得过。好在药材倒是不缺,滋补的药品更是毫不吝啬地给他服用。流木将三指粗的人参磨碎了,掺在白粥里,早晚各一次,伺候他付下,为了也就是吊着一口气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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