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离在分神,赵匡胤却急忙向她走来,声音沉沉响起:“出什么事了?” 她怔了片刻,方稳住心神,举眸含泪,双手扯住了,撕心喊道,“玄郎,救救雄儿,熙州完了,我的雄儿也在熙州得了重病。我见不着他。” 赵匡胤心中一沉,双手急忙托住了漠离双臂,问道:“什么病?熙州怎么了?” 漠离哀嚎般地说:“发疫了,熙州疫症大泛,而我的雄儿,已经陷在熙州了。” 漠离悲悲切切地讲述着,赵匡胤又命人唤了武义律、罗环等人进来,接着又去请了京羽过来,众人围立在帐中两侧,问答之间,总算搞清楚了事情原委。 半个月前,李殷雄从凉州启程前往渭州。走到熙州附近时,贪凉戏水,得了风寒。跟在一旁伺候的几名侍从不敢大意,小心伺候着,可过了几日,寒证不仅没消退,反而更加严重。侍从们便急忙派人快马到渭州给漠离报信,一面前往附近最繁华的熙州城。 熙州是座千年古城,位于卓罗河下游,陇西西北部一处边塞要城。唐末纷战了十数载,开运年间,被长孙思恭以武力攻下,归于陇西,并开始派驻太守作为城中最高长官,很快恢复了生产,商队车马往来,繁华热闹。李殷雄抵达熙州城时,已是宵禁前一刻。侍从将李殷雄化名李雄,自称为党项富商幼子,交了拜帖,入驻城门驿站。当日半夜,李殷雄猛地发起了高烧,未等到第二日天亮,脖颈、脸颊上开始发粉红色的疹子,密密麻麻,很是吓人。侍从们找到驿官说明原委,驿官见状,也未敢多言,只说如今酷暑时节,城内瘴疫横行,太守崔建洲召集全城大夫在擒龙寺集中诊治。建议将李殷雄送去寺中医治。侍从们本想自己延请医师,但也人生地不熟,如今见官府肯出面医治,原以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应允了。说罢,驿官又派了四人将李殷雄与两名侍从一同送到了擒龙寺,其余侍从皆在驿站等候。 等了一日,李殷雄未归来。侍从们只见驿官将驿站内外用艾草、蒸醋熏了个遍。第二日仍未有消息,侍从们想自己去擒龙寺探探消息,却又实在不认识路,在城中瞎转了一天也未有收获。再去找ʝʂɠ那驿官时,却已不见了踪影。众侍从觉得事情不对,首先担心是不是李殷雄身份被人识破,故而被崔建洲掳了去,便想出城找法子。此时发现,熙州四面城门早已落下,全城百姓许进不许出。第三日,陪同李殷雄去擒龙寺的一名侍从狼狈不堪地回到驿站,告诉大家,熙州城有大疫,擒龙寺如今已宛如人间地狱。李殷雄与数百上千名病者一起,被关在寺中等死。每日还络绎不绝地有新的病人送进来。 众人大惊失色,急忙去州府亮明身份,要求熙州太守崔建洲救人、放人。也不知是崔建洲忙得顾不上,还是故意装聋作哑,只当他们是骗子,让下人随意打发了去。众人不敢耽搁,在城中想了几日对策,终于花得重金找到了熙州一本地人带路,领着一位水性好的侍从,从暗河偷偷潜出了城。 那侍从出城后,狂奔了数日,终于在半路迎上了来接儿子的漠离。说明原委,漠离慌乱之下便要去熙州。那侍从倒是冷静,劝漠离此时即使人到熙州也无济于事,还不如让渭州想法子。漠离一想也是,便转身狂奔了两日,赶回渭州。 外面日光越来越亮,天色晴好。营帐外头,整齐地叫号声隐约传来。赵匡胤脸色暗沉、攒眉蹙额沉思了许久,方才转头问道:“熙州起了什么疫?为何不见奏报?” 武义律细细回想了一番,答道:“熙州虽属陇西道辖,但奏报可直递中枢。上一封公务奏折是十日前从工部抄派下来的,说是熙州修路的工地上接连发生了几起生病至死的事故,许是天气炎热,中暑所致,请求延缓工期。工部允了。因熙州要建的那条路勾连周边四个小镇,便抄了一份发到渭州。” 赵匡胤点点头,隐约间他想起了是有这么一遭,当时也未太在意,更没想这么一桩小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竟演变成了如此一场大祸,“十日前,工部的誊抄。那现在呢?熙州都到封城的程度了,还未有奏报、未有求援的信函到渭州么?崔建洲是打算凭一己之力生扛过去?” 武义律脸色讪讪,道:“崔太守的性子,向来都是如此死硬。” 熙州太守崔建洲原是长孙思恭一手提拔起来的,能力出众,脾气却是死倔。对赵匡胤设计生擒长孙思恭一事,素有心结。见赵匡胤领了陇西都督一职,更是抱怨颇多,甚至私下放出话说“熙州与秦州,自古是与渭州并立而居陇西三州。”逆反之心昭然若揭。朝廷希望崔建洲能继续稳住熙州,自然也不强压着他向赵匡胤低头。赵匡胤这一年来,死盯着东边的契丹和刘崇,也未闲腾出手处理这个问题,没想到,西边反而先出事了。 赵匡胤想了片刻,道:“崔建洲即便不向渭州求援,总还是会有奏章到汴梁的,我想最多再有几日,汴梁的旨意便会下来。” 漠离其实并不关心熙州会怎样,她迷糊中只听见“再有几日”,便坐不住了,急忙道:“我等不了几日,玄郎,立刻派人拿着你指令到熙州去,把雄儿接过来。他在那样的地方,我不放心。” 赵匡胤沉思了一刻,手心轻轻掠过漠离肩头的衣物,继而又收了回来,沉眸问道:“你先别着急,究竟是什么病。总得问个清楚。那名从城中逃出来的侍从可在?” 漠离还想再说,见赵匡胤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便只好将后面的话又吞了回去,指了指身后一名身高马大的侍从,道:“他叫流木沙哈,自雄儿出生起便跟在身边。具体情况,你们可以问他,但是要快,怎么将人从熙州城里带出来,是偷是抢我不在乎,但我就要我的雄儿好端端的。” 沙哈是党项语中勇士的意思。这名流木沙哈肩膀宽厚、身材修长,光看身形便觉得裹挟阳刚之劲,想来必是位好手。他上前行了一礼,赵匡胤点点头,转身对京羽道:“你是医师,你来问。” 京羽方才在旁也听了个大概,见情况紧急,便捡着要紧之处,问道:“方才说这症状是先有寒证,再高烧不止,数日后出红疹,红疹自面颊向周身蔓延,可对?” 流木沙哈点点头,道:“正是。” 京羽又问:“红疹模样如何?是疱疹还是实心红点,疹上带黄脓还是清水?” 流木沙哈认真想了想,道:“开始是实心红点,几日后疹子上出现黄脓,黄脓会越来越大。脓破之后,原先生疹子的位置出现黑疮,异常疼痛。”流木沙哈说完,又停了一刻,补充道,“但我家小王爷还未出现黑疮,只是黄脓疹子巨多。我离开的时候,颈部和胸前也开始出现了大片的实心红疹。” 京羽点点头,又问道:“你在擒龙寺里待了两日,跟我说说那里的情况?” 提到擒龙寺,流木沙哈像是陷入异常痛苦的回忆,嘴角抽动了几下,情绪也逐渐变得强烈起来:“那里太惨了,擒龙寺不是人待的地方。天杀的驿官,将我们骗到那里去。根本没有药,连食物也是极短的。每天只有一碗稀饭。所有的人都挤在一起,大殿、后殿、屋内、屋外,到处都是人,身上的疹子痒了、痛了,就自己屙泡尿,挖点泥和和,敷在身上,说是可以止痒止痛,到处都是溺便的骚臭味。我们小王爷哪里受过这种罪,我找领事的说理,想要出去,自己找大夫找药治,可那领事理也不理。有想硬闯走的,直接就被外头的弓箭手射死了。”说着说着,流木沙哈的眼眶开始充血,鲜红得仿佛要吃人,“我从擒龙寺逃出来之后,才反应过来。那熙州擒龙寺建在一处山窝之间,东西两边皆是绝壁。崔建洲将全城的病人都骗到那里,与世隔绝。目的就是想让人们在里头等死,等到哪一天人得差不多了,便一把火连人带房子烧个干净,便能保他全城平安。” 他这么一说,四下寂静。赵匡胤与武义律对视一眼,沉吟片刻,他本想说崔建洲总不至于,但转念一想,这也未必不可能。再转念想想,若是烧了擒龙寺便能保住熙州,壮士断腕倒也不失为一策,可若是已经对熙州城下了封城令,恐怕城内形势也不容乐观。 赵匡胤这头想着,又听见京羽在那头问流木沙哈,“你在擒龙寺中,可有听到这种病的名称?” 流木沙哈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桃花,他们说这个病叫桃花。” 砰地一声,仿佛是紧绷的绳索断裂的声音,在解忧脑中响起,脸嗖地一下便惨白了。天气很暖,账内聚了这么多人,更是热得令人冒汗。唯有解忧,双手拧在一起,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可牙关仍然在不住的颤抖,上下撞击着,犹如跌入深寒冰潭一般。
第79章 七十八桃花 京羽点点头,说道:“与我所想一样,这是桃花疫,又称桃面疫。这并不是多罕见的疫病,史书上曾有数次记载,最近的一次在十年前,汴梁曾有小规模爆发。故而历代医家对病情病因都有相当详实的经验。此病寒证数日再加面部出现红疹可确诊。出诊后,病症又分前中后三期,前期面上红疹呈深粉红色,逐渐漫布全身。数日至十数日后,红疹蕴脓,转为白色,此时已是中期。红白相间,远望如桃花一般,故而得名。中期病患,因红疹破裂,脓水流在肌肤上,刺痛瘙痒不止,是最难熬的。再过十几日,破裂的疹子有的会结痂脱落,病人便能痊愈。有的则会变成黑疮,溃烂全身,若真到了这个时候,那便是药石无效,即便华佗在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咽气。” 漠离听她这样说,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要抽光了。十指发冷,却伸手拽住了京羽的衣袖:“照你这么说,我的雄儿岂不是没有活路了?” 京羽思忖片刻,又道:“那倒也未必,在黑疮溃烂之前,若是施药得当,便有康复的可能。另外,也有一些人,即便没有吃药,也可自行康复。以小王爷目前的情况来看,二分生机总是有得。” “二分生机?那跟九死一生的险境有什么区别?”漠离着急说道。 京羽对她的指责浑然不觉,自顾说道:“桃面疫被典籍记载了数次,急重危险之处倒不全在于得了此病便无可救药,而在于这疹子如桃花般或红或白之时,恰也是最易传染过人之时。一个病者传给数名,数名之后便是百名,若不加控制,待成百上千人得病后,消耗光了全城的草药,那灭城亡国之祸便近在眼前。”京羽说话向来直接了当,不拐弯抹角,此时见漠离脸色惨白,却也没一句劝慰的话,仍然直直说道,“所以,熙州崔太守将全城发热ʝʂɠ出诊的病患集中到擒龙寺,便是有意不让疫情蔓延。但就数日之后,他又有封城之举来看,擒龙寺并没有完全抑制住疫情蔓延,不得已,才封了熙州城。此时,即便上司有令传到熙州,让放出小王爷,请问这得病之人该如何料理?照料小王爷起居的贴身侍从们又该如何安置?是冒着传染他人的危险接回渭州,还是送到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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