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接连提问,便让在场数人都哑了声,不敢轻易回答。漠离见状,拼命摇头,“我不管,我不能再让雄儿呆在熙州了,我要他平平安安的出来。玄郎,你一定要帮我救救雄儿,速速派人去接他,一个不行,就派一队人马,一百个,一万个,就算是抢,我也要将他抢回我身边来。渭州容不下我们母子,我便带他回凉州,再怎样的恶疾,只要有救,只要他还有一个口气,他便应该在我身旁。” 漠离激烈呼喊着,全然没有了平日王妃的气度。众人皆不敢言,营帐里默然无声。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重重道:“漠离,先不要急。大家正在商议法子。” 漠离此刻早已急红了眼,也顾不上别的,盯着赵匡胤,怒道:“怎么不急?雄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骨血,现在落在那样的地方。若他是你亲生儿子,你还能这般稳当么?你若是真不愿管他,我也不强人所难,你将长威军还我,我拿下熙州城,便不信找不到雄儿。”这话便如一巴掌,直挺挺地扇在了赵匡胤的脸上。 赵匡胤脸红一阵白一阵,沉默许久,方才忍住气,道:“这半个月来,长威军疾行,才到庆州附近。大军行进令止,一举一动皆是大事,岂能这般儿戏。”他狠狠吞下一口气,又道,“何况,我也没有说不管雄儿。熙州也是陇西属辖,若真有大疫,我怎可坐视不理?” 漠离方才也是急糊涂了,着急忙慌方才口不择言。说完之后,自己也有几分后悔。现在听赵匡胤这么说,情绪稍平,又手指冲着流木沙哈一指,又道:“说这病极易过人,可流木一直贴身照顾雄儿,之后又在擒龙寺待了数日,但却他并没有得病。” 京羽看了看流木,走近了几步,又伸手在他脉上搭了搭,检查了一番后,回禀道:“流木侍卫身体康健,确未有染病的状况。但这与我方才所言也并不冲突。极易过人,却并不是说每个与之接触的人都会染病。通常来说,有些人天生底子好,又有老天庇护,即使与病患朝夕相处,也不会染病。还有些人,曾经得过此病,痊愈之后,此生便不会再得,也是不怕被传的。” 流木想了想,道:“我喝羊奶长大的,底子厚,想必是不怕这朵什么桃花。”他想了想,又拍拍胸脯说道,“照着我这样的,多选些人,直奔熙州,定能把小王爷夺回来。” 武义律在旁有些听不下去了,道:“熙州守军有三五万之众,夫人若真是动了强抢的念头,那至少也得选一两万身体强健的勇士出征熙州。何况方才京羽姑娘也说了,这体魄强健也不是必定不会染病,要紧的还是得有老天庇护。这疫病在城中蔓延是大祸事,可一旦在军中蔓延,那便是天大的祸事了。即便募得开这些壮士,可这样的风险,谁又担得起?” 西进府的人嘴上说是不行就硬抢,可心里也清楚得很,若真是抢人就能解决问题的话,又何必到渭州寻援。现在要紧的一是时间紧迫,最好一个时辰也不能耽搁。二是必须确保李殷雄周全无虞。这样想来,由陇西出面显然会更加妥帖。 一时间,众人也不开口了,目光纷纷又转回到主帅身上。赵匡胤微微垂着头,默然想了片刻,转向京羽,问道:“京羽姑娘,以目前情况来看,最稳妥的做法当如何?” 京羽似乎早有想法,简单答道:“大夫进熙州,找到小王爷,原地救治。若医治好了,再想办法将人送出城来。” 漠离一听,心又揪了起来,忙问:“那若没治好呢?” 京羽想了片刻,还是选择直言相告,“若是期间发生不幸,小王爷因病亡故,那为防止尸体带病传染他人,应就地焚烧,一捧骨灰交给亲属。” 漠离双眼一抹黑,几乎立刻就要昏厥过去,尖锐的声音凄仓无比,“绝不可以。”漠离咬着牙说道,“雄儿即便真是死了,我也要见他尸身,依照党项的风俗,好好入殓下葬。若是烧成了灰烬,他世如何为人?” 京羽不再说话,赵匡胤见此情形,思索了一刻,便道:“京羽所言,已是眼下最妥当快速的方法。何况,她说的只是最差的情形,雄儿吉人天相,命途并不至于此。”潦草几语安抚完漠离,他又转过身,向京羽道,“大疫当前,凶险异常,姑娘可愿往熙州一遭?” 京羽亦是早知有此一问,便微微颔首,道:“大疫当前,恰是医者职责,京羽又岂有退缩之理,所往无惧。” 赵匡胤闻言,长作一揖,赞道:“医者仁心,当若姑娘。”又转向流木,吩咐道,“你对熙州城内熟悉,可陪京羽同往,务必护其周全。” 流木沙哈自然称诺。 京羽想了想,又道,“应对桃花疫,我记得医典上早有记载药方,倒都是些寻常草药,不难配齐。只是城中患者众多,都督这边还得早做准备,尽量多收购些草药。” 赵匡胤道:“好,我即刻便让人去准备。同时我亦将知会周边府郡,驰援熙州,必不至于让京羽姑娘孤身入城、毫无援助。” 嘱咐完京羽和流木,赵匡胤又命武义律去军中另募四名军医及四名武艺高强的将士自愿前往熙州,半日准备,午后便动身。如此便算是点出一支先锋,既是为救李殷雄而行,同时,亦是要尽快弄清熙州城内的状况,好做后一步的准备。 漠离却仍不放心,扯着赵匡胤的衣袖说道:“我还是不放心,玄郎,这样一队人过去,仍是过于潦草且敷衍了。” 赵匡胤微微讶异,手指在她肩上轻轻搭了搭,说道:“着急行事,自然很难事事周全。熙州既然封了城,即便有我手令在,也未必能放许多人入城。如今虽是数人成行,但已经算是不错。” 漠离咬了咬嘴唇,道:“旁的倒无所谓,只是京羽是医者,流木是侍卫出身,也未独挡过一面,也未临大事,若遇事需做决断,谁该听令于谁?再若遇事需与熙州太守周旋,又该谁出面交涉?” 听她这样一说,赵匡胤又看了一眼二人,流木沙哈人高马大,一副党项族的打扮,汉语面前说得流利,而京羽年纪轻轻,说话耿直诚实,几乎不会绕弯,显然都不是善于周旋交道之人。可眼下火急火燎的,又要再找个办事妥帖的去熙州冒这风险,他心中也没数。 一时间,营帐内雅雀无声,京羽和流木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停了下来,等着赵匡胤拿个主意。漠离见赵匡胤脸上微露难色,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还在不断洇着血渍的裤腿,暗暗发了狠,道:“若是没人敢去,便我去。” 赵匡胤面色一沉,道:“你身上有伤,骑不得马,会拖累脚程。”他嘴上这样说,心里也觉得漠离不合适,西进府先王妃的身份、自己的准新娘,再加上她想救人的急迫心情,太多不可控的可能,进到熙州那样形势复杂的地方去,未必能得到好的结果。 各人皆有各人的心思和盘算,账内安静了许久,各人耳中除了各自压抑着的呼吸声,像也是再不能听见别的声响了。忽地一句,“我去吧。”清亮的女声无比坚定地从重重人群中传来。众人寻音望去,正是一直未开口说话的解忧。素淡光华从门外映进来,落在解忧身上,她的轮廓便浸渍在柔辉里,浓密的眼睫垂落着,却透着异常坚定的眸光。“官人手书一封给我,再带一件凭信之物,我与京羽等人同去熙州。若遇事,我抉择,若遇责,我担着。” “不行!”赵匡胤和漠离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解忧转眸看向他俩,漠离脸色讪讪,全然是不信的怀疑。赵匡胤则满是担忧和不允,便说道,“何必在此时逞能,你从来也不是什么身体强健之人。熙州城中风险太大,万一染病了,旁人还得分心照料,更是麻烦。我另寻合适之人便可。”他的话似带苛责之意,却亦是一种不容他人异议的拒绝。 “我恰好是眼下最合适的人。”解忧轻轻一笑,面上竟是交融着难以言说的悲伧与坚定,“桃花疫,京羽说的没错。乾祐三年,桃花疫曾在汴梁城外几个相邻的村庄发生过,未有蔓延,便消散了。但我祖ʝʂɠ母、父亲、母亲、兄长及幼弟却皆因此病亡故。一家六口,唯有解忧一人未染此疾,或许便有老天庇佑,此疾对我无用吧。”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含着清浅的无奈,可尾音里却是浓浓的哀伤。 解忧平日并不愿提起过去的事,无论是永乐楼的旧事,还是永乐楼之前的记忆,赵匡胤都知之甚少。只听说她年幼时,家人因病去世,故而才流落青楼,但却并不知,她的亲人都是因桃花疫而亡。一时间,赵匡胤觉得心痛无比,正要开口,却看见解忧转向漠离,说道:“所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病,如何出疹,如何灌脓,如何生疮,我都曾一步一步亲眼见过。再有,我如今在京中有数间药铺,为保证平安茶的供应,上个月我又从西边订了一批药材。我到熙州之后,会让商队先将草药运到熙州,以解燃眉之急。有适合所用的,必定先供给给小王爷。我承诺在此,卫穆夫人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么?” 漠离愕然不已,顿在当场良久,连眼眶都渐渐地红了,苍白的嘴唇微微嗡动了一下,道:“我只是不确定,你会真心想帮我。” 解忧苦笑了一下,面色竟如被浮云滤过数遍的日光一般苍白清淡,“夫人也不用想着我这是为了帮你,不如想着,我只是再不愿见有人被这桃花疫害得破了家。” 一语落地,四下寂然。漠离也再无话说,倒是武义律与罗环等熟悉解忧性情的,便觉得若是解忧能去熙州,那对事情必然大有帮助。 唯有赵匡胤依旧阴沉着一张脸,嘴唇紧紧闭着,过了足一刻,方才道:“我再想想。” 旁人哑然,可见赵匡胤那副样子甚是骇人,也不敢多说。倒是解忧一脸故作轻松,示意大伙先出去,嘴上说道:“我再劝劝玄帅。” 解忧说要劝,可当帐中仅仅剩下他们二人时,赵匡胤却一把先捏住了她的手腕,“你不要劝我让你去,熙州如今的情形,我没有把握能护你平安。” 解忧回看他:“自然,入了熙州城,便只能指望自己,指望不得官人了。”她见赵匡胤还要再说,便赶在他开口前,又道,“事出紧急,当然不能有什么万全之策。但我分得清此间厉害,到了熙州,除了探清城内情形,极力救治小王爷之外,重要的还是要等官人派来援助。” 赵匡胤见她话说的周全,目光灼灼如火,低声问道:“周到周全的话搪塞不了我,这些事旁人也能做。我要知道,主动说去熙州犯险,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解忧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唇角便含了一抹温弱的笑意,“官人是担心我对卫穆不满,便会故意不救小王爷么?解忧分得清其中利害,即便对卫穆此前行为有所意见,却也不想她因桃花疫失去了儿子。何况一旦西进小王爷若在陇西薨逝,对渭州与西进府的结盟而言,必定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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