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昊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却见翟清渠随手一扬,便将那片轻飘飘的凭据交到了自己手里,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药材便是要送给熙州城了。崔昊当下感激,他平日虽谦逊有礼,但此刻却也能配合默契,连忙认认真真地说:“这是自然,翟先生张口了,这再多的货,我都得安排出人手来搬运。” 如此三言两语便将临风镖局的事给安排妥了,翟清渠也不愿在此处多留,拉起解忧便往外走。走出镖局没几步,解忧猛地将他的手甩开,极生气极生气地说:“你为什么来熙州?熙州桃花疫盛行,很是危险,你不知道么?” 翟清渠定在原处,眼眸中闪过一抹柔光,仿佛是惊诧,又仿佛是惊喜,但他面上的怒气却比解忧更盛,“危险?你也知危险二字?可再是危险,又能危险过你方才情境?我跟你说过多次,出行必要带侍卫,你那位身手很高的侍卫呢?为什么到熙州来不带他?” 解忧没想到他居然能在一瞬间先质问上了自己,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倒令她一时哑然,气势便弱了几分,瓮瓮道:“桃花疫是会过人的,比明枪暗箭都要猛烈得多。今日京羽要入擒龙寺查看病员,里头乱民多,我担心她,便让曹彬跟了去。”解释完,她又后悔,急忙也连串的问题反问了过去,“你知不知道桃花疫闹得凶猛,一旦沾染上了是可能致死的。你在陇西有什么多生意需要照顾么?为什么不留在汴梁?在渭州也行,翟家遍布天下的商号那么多,你怎么就不去操心了。区区一批药材而已,用得着你亲自过来取么?” 阳光顺着枝叶淌下,落在她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上,映出了一层微微光晕。她说得着急,脸被汗浸湿了大半,与方才蹭上的灰土一起,素来精致的脸庞竟显得脏兮兮。翟清渠看着她,隐隐含笑,过了一会,方道:“月余不见,你好像比之前凶恶了不少,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我还从未见过。” 解忧正在气头上,对于他的一再搪塞更是生气,正色道:“翟清渠,不要敷衍我。我问你,你到来熙州做什么?若办完了,便请早点离去。” “看来今日我不说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你便要一直这般态度与我说话了。”翟清渠负手而立,脸上的笑意里蕴着如初春溪水般清灵的温和颜色,“我来给你送点药材。朝廷奏报层层叠叠,指望赵玄郎能走官家的路子运药过来,恐怕熙州已经变成一座死城了。所以他写信拜托我,让翟家先调一批药材到熙州应急。还有医者……” “你是想说,你是受了官人之托才来熙州的么?”解忧平静地看着他,言语里是被压抑的层层怒火与叠叠关切,“渭州到汴梁快马要几日,你再从汴梁赶到熙州,又要几日。”她心里算得清楚,这是无论如何ʝʂɠ也可能在短短十日内抵达的。 “我不在汴梁,我当时人在渭州。我也没有等赵玄郎开口,一知道你来了熙州,就先往这边赶了。他的书信我是半路接到的,也如他所愿,安排妥了。这份人情渭州可赖不掉。”翟清渠没有丝毫的愧色,一一解释道,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样子。 他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比方才的突然出现更深地刺到了解忧,她顷刻无语,猛地背转过身去,眼眶剧烈刺痛,“你的情,自然没有人能赖掉。” 翟清渠一时懵怔,转到她跟前,盯着她那张脏兮兮却依旧无比倔强的脸,叹道:“方才还跟夜叉一般,怎么扭头就要哭了。这桃花疫,你不是也不怕被感染么?” “我没有哭,是风迷了眼睛。”解忧缓了缓情绪,她素来在人前说话都是温文有礼,自持着仪态一丝不乱。而在熙州这十日,日夜被无尽的麻烦缠绕着,精神早已疲惫到了极点。方才又被临风镖局的人一掳一放,哪里还顾得上多年习得的优雅。只恨不得能将翟清渠的胳膊捉过来,狠狠咬上一口方才出气。可一旦情绪真的发泄完了,却还是要回到习惯的态度里。山风袅袅,当真裹了些细碎的砂石过来,解忧侧身避过,耳畔鬓发散了一簇下来,伴着她低低的声音响起,“我命硬,十几年前我就经过一遭这桃花疫。这病惧我,我不惧它。” “那你又怎知我不是与你一般?”翟清渠轻轻一笑,淡渺如烟的笑容中却藏着一丝抹拭不去的苦涩。见解忧有些愕然,他急忙避开了目光,似故作解释般说道,“我也不惧这桃花疫,但我怕你处处以身犯险,无人相护。何况,你也知道,我既然来了,轻易便不能走了。” 当真是有砂石落进了眼里,解忧只觉得双眼被刺得肿胀疼痛,一时间也辨不出这话里的深意,只默然无语。翟清渠却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两人并肩缓行,路上街户家家门窗紧闭,本因洁净的街道上满是马粪和零落的垃圾。没有商家愿意开门营业,只有零星几个赚生计的小孩在前头飞奔而过,他们身上挎着巨大的篮子,里头尽是替人代买的食物。除此之外,人迹寥落得宛如一座死城。 翟清渠四下看了看,目光又落在解忧身上,缓缓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救多少算多少。也许再等等,官人那边便有援助能过来。”解忧一颗心纷乱如麻,她未曾独自面对过这般棘手繁乱的问题,百般尝试之后,还是寄希望于赵匡胤的驰援。 翟清渠轻轻冷冷地一笑,道:“你不是官封的太守,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你还真给自己担上了挽救熙州疫的重责?” 解忧朝擒龙寺的方向望过去,脸上是无力的苦笑,道:“十几年前,我的家人因这个疫病相继去世。如今我每看见一个因桃花疫去世的人,心中便如利刃剜了一遍。但也正因如此,我反而觉得生的希望是从死亡里挣扎出来的,在处处可能死人的地方,我能救得一人,便觉得自己带给了另一个小丫头多一份生机。” 她说话时候神色平静得宛如一方白玉,翟清渠心头一跳,像是被雷电狠狠一击,下一刻,一抹发涩的痛楚便在全身蔓延开了。他脸上用棉帕遮住了大半,即便离得很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究竟是何模样,只觉得他露在外面的那双细长的眉眼间藏着深深的凄仓。而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平平淡淡,似乎并没有掺杂什么情感在其中,“渭州怕是指望不上。赵玄郎如今分身乏术,庆州比预想得难缠得多,长威军打得疲软、起了撤退的心思。前几日,他急调黑衣军过去督战。若在十月前拿不下庆州,冬季苦寒,作战便更加不易。他往后的日子便要艰难了。” 庆州之战,解忧知道得甚少,隐约只明白拿下了庆州,陇西便稳住了大半。反之,庆州由于地理偏远,战线过长,也极容易将陇西拖进一败涂地的困境中。故此,赵匡胤虽一直觊觎庆州,却也未敢下决心。直到漠离说她愿出长威军助攻庆州。如今看来,即便如此,庆州仍是难啃得很。而也如出发前她自己所言的那般,在熙州遇到的一切,便只能靠自己了。“那我再想想,以眼下之力,还能做些什么。”解忧喃喃说道,又转眸看向翟清渠,嘴角裂出了一丝苦笑,“不过既然你来了,药材想必是不会缺了,钱也不缺,形势便比之前强了许多。” 翟清渠笑道:“总算念起我的好处来了。” 解忧瞥开目光,又想起他这番来熙州的风险,心下嘀咕:“即便有这些好处,我仍然宁愿你没有来。” 翟清渠不以为意,用手指了指远处临风镖局的大门,道:“财与物是一方面,但熙州城中眼下最大的问题还在于人。大难危临,熙州军远驻城外,任由城中一片大乱。太守的私心比疫病蔓延得还快,城中没有个主事的,就怨不得他们只为自己着想。” 这熙州城的情形,解忧这些日子自然也看得明白。崔建洲也不是个坏人,只是坏在他私心太重,一见桃花疫情形不好,便将自己的兵马护命根子一般驻扎到了城外。自己虽守在擒龙寺旁,一副随时可以以身殉职的模样,但实则却是消极对待,一切等着朝廷的指示。听翟清渠这样说,解忧也跟着点点头,道:“好在有崔少将军,多少是将全城百姓挂放在心上的。” 翟清渠却摇摇头,道:“崔昊还是太年轻了,小打小闹还成,遇到艰难之处,未必顶得住。何况你们现在的小动作,崔建洲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任而已。一旦老家伙发话,小将军也只有听令的份。” 解忧皱了皱眉头,叹道:“崔太守性子固执,又与玄帅不对付,我与他说了多次,可看样子,他一句话也不曾听进去。” 翟清渠眉眼弯了弯,“几句话而已,他自然不在乎。”既然不在乎,那究竟又该怎么做,翟清渠没有接着往下说,反而调转了话头,道,“不过,也未必没办法对付他。只是现在我有些饿了,我们先吃饭吧。”
第85章 八十四乱心 翟清渠来到熙州,却没有住进自家商号里,反而跟着解忧在擒龙寺外的那座破落不堪的私宅寻了间屋子,简略收拾了一番便住下了。解忧知他对衣食向来讲究,便劝了两次,让他住到熙州城里去,只说此处虽在擒龙寺外,但毕竟挨得近,病患众多,很是危险。再者,这宅子也是年久失修,晴天漏风、雨天漏雨的,住着也不方便。 翟清渠挑了挑眉毛,神色平静地说:“我看那崔小将军也住在这里,倒没见你说什么不方便。” 解忧气结,心道:“这崔昊是熙州城少主,想住哪里住哪,哪有我管的份。”嘴上却也不再说什么,只任由得他去。 崔建洲得知翟家总账到了熙州,又听说他转运了大批的药材过来,为表地主之谊,便简设私宴,请了翟清渠,亦叫上了解忧。宴席设得简略,昏暗的烛光在窄仄的厅室内流转,每人的案几上只有寥寥两盘素菜。崔建洲连连致歉,言语谦和有礼,“这城中闹疫,为防传染,所有的肉禽都已被宰杀掩埋,全城茹素已有月余。至于宴请之类,更是早已禁绝。今日若非是先生莅临,崔某也不可能破这个例,只是旁的能省则省,翟先生莫嫌简陋。” 翟清渠此前与崔建洲打过两回交道,也算是认识,说话之间便少了些许虚伪客套。他的筷子在盘中夹起了一条青葱的菜根,却并没有放进嘴里,反而又放了下来,说道:“全城茹素倒也没什么,只怕再捱几日,怕是连树皮都没的吃了,只好去吃人。但这满城的病人,谁又能下得去嘴呢?” 崔建洲如何听不出这话里讥讽的意思,但也素来听说这位翟家总账年纪轻轻,眼睛却长在头顶上,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尤其是这张嘴,心情好的时候,旁人想听什么他便能说什么,像是世上最圆滑周到之人。可若遇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那这世上也没有他不敢说的言语。崔建洲其实本就没什么胃口,今日的宴席也不过为了面上敷衍而已。被他这么一说,举到一半的酒杯又怔怔地放下了,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给汴梁的奏章已经呈上去大半个月了,朝廷的援助却迟迟未见。倒是翟先生的药材先到,解我熙州燃眉之急。翟先生此番义举,崔某替熙州城百姓谢过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9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