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昊倒没什么心理压力,诱敌深入本就是兵家常事,如此为之,一贯也是有代价的。只是见解忧迟疑许久,方咬着唇缓缓说道:“若只是要那虎符去调兵,偷了骗了岂不是更简单一些。当初孟尝君鸡鸣狗盗之举,后世也奉为智举。太守大人即便势大,终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崔昊世家出身,哪里动过这种歪主意,连连摇头道:“这可不行,叔父那样的性子,若受这样的欺瞒,那登时便是要发作的,后头反而要更麻烦。”接着又耐心地解释,“这事我与翟先生已商议过多次了,只要熙州军进了城,稳住了局面,后面许多事也就顺理成章了。临风镖局一众人,虽被这般利用,但崔某仍视他们为熙州百姓,定会竭力保护,娘子不用过于担心。” 解忧见事已至此,便也再无多话,只好点点头道:“我明白。” 离了崔昊,解忧总觉得惴惴不安,说不上来忧心何处。如此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还未坐稳,却见京羽一脸愁容地走进来,满屋子翻找出李殷雄的诊案药方,从头翻了个遍,又扯过几册医药典籍,一页一页翻阅着,眉头却越锁越紧。 解忧心头压着的大山还没搬走,又见京羽这般模样,便询问祥由。 京羽思索了好一会儿,不住地摇头,像是不能置信一般,道:“我是很不明白,小王爷的病前几日明明已经大有好转,眼看着大半的创就要结痂了,再过几日掉痂之后,便算得痊愈。可怎么今日这脉搏却有浮走微弱之势,难不成这桃花疫在结痂之后,还会有新的变故?”说完,又急忙否定自己,“可是旁人却未有这样的情况,仅仅只是小王爷一人。” 解忧像是心头被人狠踹了一跤,急忙问道:“这情形可严重?” 京羽又沉思了许久,道:“便是连病根在哪都未寻出来,如何说得严重与否。”说完,她又有些失神地喃喃道,“这病情为何会突然发生变化。这样的情形在历代典籍记载中也未曾有过记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解忧见她琢磨得认真,自己也帮不上忙,更不好不去打扰她。心头便像是多枷了几道铁链般,又沉又重,闷闷地压着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八月廿七,便是约定起事的日子。前几日,熙州城内早有风声出来,说擒龙寺的后殿里藏着大批的药材、食物以及金银,是崔建洲打算一旦城破,便带着亲信兵马逃命的辎重。翟家又买通了几个爱挑事的,在钱松面前好好撺掇了一番。钱松自然不忿,这几日点齐了镖局的镖师们,又笼了一批地痞与流民,扬言要去擒龙寺中掳掠一番。这般聚众议事,早有耳目报到了崔昊那里,他也不动声色,暗中故意松了城防,纵着他们成事。 清晨,天空中下起了绵绵细雨,雨丝细细地落在小院中,敲打着树叶,发出沙沙和音。 崔昊来得极早,立在廊下,手里拎着一个包裹。解忧出门行了一礼,崔昊一身铠甲,亦抱拳还礼。 解忧看着他,道:“将军这便要去营里了?” 崔昊点点头,道:“昨日起便在营中安排了,又想起有些东西忘了给娘子,便赶了回来。”他说完,便将手中的包裹递过去,面上稍稍有些不自然,道,“早几日便让人给娘子和京羽姑娘备下了衣物,是熙州女子最寻常的样式,粗麻布料,娘子莫要嫌弃。一旦乱事起,照应不上,城中无处可论安全,凡事还是低调些。”解忧倒没有想到,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他竟还惦记着这样一桩小到不能再小的琐事,惊讶之间,便没有立刻去接。崔昊面上微有讪色,又忙着解释,道:“我知道翟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住处,但先生这几日尤ʝʂɠ为忙碌,我只是担心他百忙中,会忘了此事,这才着人准备的。” 解忧哭笑不得,谢了一声,正要伸手去接那包裹时,便听见翟清渠的声音隔着雨从雨廊的另一侧传来:“少将军自己要送东西,却拿我做由头。谁说我忘了。”解忧伸出一半的手不自主地又缩了回来。扭过头,翟清渠依旧是一身长袍,带着蒙蒙水汽走了过来,“今日熙州城数万性命都系于少将军一身,如何握住手中剑才是要紧的。但我看少将军的心思怎的反而放在了送糖送衣这些琐事上。” 崔昊一怔,旋即又看向解忧,面上是薄薄的尴尬,道:“是我多虑了,有翟先生在,自然会安排好一切,我这也是白费功夫。” 解忧心里直想哭,面上却还得僵着笑和稀泥。她一脸无奈地道:“说的也是,确实不用费劲,我这身衣服虽是素绢,但这一个多月也未浆洗过两次,污秽得怕是连山野村妇也不如了,一点儿也不打眼。不过,少将军赠我与京羽新衣,总是好事,解忧拜领,也替京羽谢过少将军。”说罢,匆匆将那包裹接了过来,又匆匆行了一礼,便算是敷衍过去。 崔昊见解忧接了东西,又见翟清渠带着一身肃杀之气站在旁边,不知为何,心里发虚,便也不再停留,冲二人拱拱手,冒着雨转身离开了。 崔昊一走,解忧也想回屋。没料到,翟清渠却快一步堵在了解忧欲逃开的路线上,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中沉淀着一片暗色,深不见底,像是下一刻便会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再也出不来,“你心虚了?”翟清渠简短地问道,却如一柄短刃扎在解忧心口。 解忧强撑着平静,直视着他,“师父这话说的没意思,同谋同划,我与崔少将军也算是相识于危难了,就算我收他两件衣服,又有什么可心虚的。”她虽是这么说,呼吸却不平静,一口气深一口气浅。 细雨阵阵,落在破败的屋檐上,叮咚乱响,翟清渠看着她将那包裹搂在胸前,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便愈加生气,语气不睦,“你今日倒是承认与崔昊的交情了,不再拿出玄帅娘子的身份来摆架子。” 解忧顶着一口气,道:“解忧不过一个四品偏房娘子的身份,无论在崔少将军还是师父面前,都是没有资格,也没有面子的。” 翟清渠一愣,继而唇边又逼出一抹冷笑:“但我看你平日倒是对这个身份珍视得很。” 解忧气得发怔,不知何故,她觉得眼下与翟清渠说话真是太累了。一瞬之间,她几乎分不清他这是单纯地为了贬低自己,还是怀着别的意思,只好呆呆地看着他,道:“今日说话为何这样刻薄尖酸?” 翟清渠心头也憋着一股气,他心里也明白解忧与崔昊并无什么瓜葛,真正埂在他与解忧中间的人是赵匡胤。但方才见两人微雨中相对而立的画面,他偏偏就觉得心烦意乱。似乎有一刻,他甚至想到莫非解忧当真就喜欢习武带兵的男子?再下一刻,解忧又将赵府娘子的身份拿出来说话,又让他更加恼怒。 翟清渠一步跨到她面前,眸光如瑟瑟水波一般在她面上转过几回,瞳仁上似乎蒙着一层飘荡的雾气,让人看不清楚在他这静如古井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激烈的心思。在解忧的懵怔之间,翟清渠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与他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相去甚远,“这样便算刻薄尖酸了?那我便索性与你说个清楚。你是赵府娘子不假,但这娘子也好,官封的四品京毅如夫人也罢,摊开了说白了,也不过就是赵匡胤家中的一个妾室,赵府私产而已。依照律例,他休得、卖得、换得,甚至连他新娶来的主母也可卖、可打、可驱逐,连问你一句都不用。这压根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身份,你为何不愿不弃了它,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它出来挡我、阻我?杜解忧,我想知道是不是我的情义在你眼中当真这么不堪,可以随意搪塞?” 解忧紧紧咬着嘴唇,牙齿在下唇上印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仿佛这个动作便可以咬住自己心中满满的委屈,不至于让它们变成眼泪。她的脑子嗡地涨疼,在翟清渠说她是私产,休得卖得的时候,变成了一片空白,似乎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脑子里只觉得翟清渠全然没了平日的稳重与成熟,反而任性胡闹的令人生气。她用力扯了自己的胳膊,翟清渠绷着的一股气突然泄了,任由她的胳膊从自己手中滑落。 解忧的头垂了下去,一刻沉默无语。 翟清渠敛了方才的燥气,想再说一句,却见嚯地一声,解忧突然跪倒在地上,翟清渠原本想说的话便被硬生生堵回了胸口。怔神之间,却又见她不带一丝犹豫啪地一声,脑门重重磕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解忧明白了,既然师父不喜欢,那我日后便在师父面前持弟子礼吧,必定勤勉伺候,敬重师长。” 刹那间,翟清渠的脸冷肃到了极点,看向解忧的目光锐利冷峭,几乎要在她身上扎出两个窟窿来。解忧等了一刻,翟清渠倒并未如自己意料的那般拂袖而去,反而依旧那般矗立在原处,凝视着自己,迟迟开口道:“你当真要如此?” 解忧硬了硬心肠,强作欢笑地说:“从汴梁至熙州,师父迢迢千里而来,大义大恩,解忧理应如此。” “大义大恩,我来此处便只是为了恩义二字么?”翟清渠嘴里轻蔑自语道,裹着不悦与发作不出来的怒火一并而化成了一片一片微薄的哀凉,“这熙州城里,天上的白云地上的水,林间的树木城中的人,看到的听到的,凭着心头一点慈悲,你皆觉可怜。但在我面前,你却跪下了。” 混着细雨的天色,逐渐明亮。浅灰色的天幕上挂起大半个日影,隔着薄云撒下一大片清晖,大青杨树林迎风哗哗响,解忧的头沉沉地低着,仿佛因为风太大,将翟清渠方才的话吹得过于凌乱,根本未落进解忧的耳里。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裙琚翩然,竟是连半点回应也没有。 这样停了半晌,翟清渠也是无奈,只好沉沉地说了句:“起来吧,地上潮湿。”
第88章 八十七变故 这一日本就起得早了,又与翟清渠堵着一口气地争吵了一顿,解忧只觉得困乏极了,两片眼皮恨不得顷刻就要黏在一起。见离约定出发还有时间,她便倒在榻上,想假寐一会儿,顺便摆脱满脑子的胡思杂念。可头刚沾上枕头,脑子便更泼了凉水一般清晰,一阵一阵难以言语的痛楚迎面而来。 窗外雨声萧萧,打在零落满地的树叶上簌簌有声,打在斑驳破落的窗棂上淅沥作响。对于翟清渠的心思,解忧怎会不知晓,哪怕从前未敢万分确定,在大理寺静室那一夜,她总该也悟出了个十成十。可明白了又如何呢?她既不能接受,甚至连放肆自己的思绪去好好琢磨一番都不能。困于情中,竟比困于任何境地之内还要苦恼万分,不得出路。在零碎的风雨声中,她忆起了翟清渠那些令她无比难堪的话,赵府娘子的身份,她怎么会放不下?放不下压根是与赵匡胤的情义罢了。既然明知自己放不下,便该快刀斩乱麻地去拒绝另一个人的好意。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道理,解忧懂。但虽然懂,却也痛。激烈的情绪似海浪一般催着她的心脏猛烈跳动,伴着每一次跳动,这份痛楚便加重一分。几乎逼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起来。她蜷在床榻上,四肢用力地蜷缩着,逼着自己曲成了一团小小的圆形。之前脑子里被强行压下的各种念头,此时扑面而来。解忧怔怔地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竟同时对两名男子产生了情愫,难道当真是出身青楼故而生性风流么?解忧的手捂在脸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突然之间涌了上来。想哭,可眼眶里空空的,又觉得实在也没什么好哭。她猛地坐起身来,逼着自己从胸腔里发出两声自嘲的笑,世上左妻右妾的男子多得是,却从未见过有恼恨自己的男子。而她从来也只是委屈自己,成全礼法,怎么就轮得上这般惭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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