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的眼皮动了动,双手将耳朵捂上,没好气道:“不想听的正是这一句。这一整日的救死扶伤,竟没累垮你,还有心思拿我消遣。”这住所设施简陋,解忧与京羽一直共用一间屋子,关系自然较之从前也亲近了许多。 京羽移了一盏灯过来,在她跟前坐下,又将她两只手拿下来:“我是又忙得很,但我心不累。每日整多少个病患、开多少个方子,将自己力气用尽了便罢了,旁的我管不上,也够不着。倒是你,脚下没歇着,脑子没出路,才是真的累。”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和,句句入耳便句句宽心。 解忧半坐起来,看着京羽,愣愣想了一刻,突然问道,“现在擒龙寺里情形如何了?” 京羽本想与她聊聊别的放松放松,却没想到她心思全在擒龙寺上,便只好说道:“你问擒龙寺,那我还是从前那句话,便是一日也不可再拖了。今日我跟着崔将军的人又进去了一趟,第一批尸体掩埋得过于匆忙了,又运了一些草木灰进去,重新盖了一遍,即便如此,里头也有一些人被尸毒感染。这样再拖下去,即便桃花疫有的救,也会有一些人因中尸毒而全身溃烂死去。今日,我们又重新做了区分,将活人挪到了后殿里,不过人手实在有限,眼下所有的措施也不过是将就之策,再这么下去,最后也只能一把火烧了干净。” 解忧怔怔沉思,喃喃道:“翟先生说再等两日,我不知他是已经心中有数了,还是只是为了宽慰我。我只知眼下这情形,自己当真是已是无力了。” 京羽停了停,手掌在解忧的手背上,劝道:“尽力即可,终究这天大的责任不是你的,当真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担。” 夜色沉沉,四下寂静无声,偶有几只秋蝉叫声嘶哑。解忧苦笑了笑,看着京羽,心中戚戚,又道:“当初将你从宫里借出来,如今又将你带到这样危险的地方,不知明日怎样。有时候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当初是不是太过任性了。若你现在仍在汴梁,至少衣食安逸、无险无惊。” 京羽浅浅一笑,接着道:“衣食安逸、无险无惊,每日请个平安脉,调些养颜驻容的药膏。每月领月钱、每年定期得一笔赏银,自己积蓄几年,等放出宫去,找个人家嫁了,安安妥妥地过一辈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吧。可这样的人生,对于医者而言,却又是怎样的悲哀呢。”京羽静坐在她对面,略显寡淡的五官,冷淡得不起一丝波澜面上似一丝波澜也未有。她抬起了自己的手,十根手指坚韧修长,即使在晦暗的灯光下,仍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有多处淤青,“如今虽是艰苦凶险,但我却骄傲得很,因为这双手摸过成千上百桩脉案,已与从前大不相同。这几日里,用药配方,我也尝试了数十种的法子,单论应对桃花疫,我也足可以称上是经验老道了。于一医者而言,这可是比好姻缘更加难求来的好事。” 解忧闻言,心里大为宽慰,她一直觉得京羽是个清楚自己所需所求的女子,如今一席话,更彰显了这位仁心医者的通透和明了。解忧叹道:“凡事只要到了你这里,仿佛都能变得简单清晰。或许是我想要的太多,反而深陷其中,不知如何取舍了。” 京羽道:“你还是自知的,只瞧方才,先是关心擒龙寺,再来关心我。操心完了熙州,我看你又该去操心庆州战事自己有没有能效力的地方了。这些精力但凡能多花一半到自己身上,我看你也不至于如此?” 解忧皱了皱眉头,道:“我又如何了?” 京羽也未即刻回答,反而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揪,竟拔下一根头发来,那发色苍白如雪,只在解忧眼前轻轻晃了晃,把解忧的脸都吓白了。京羽缓缓道,“朝如青丝暮成雪,女人心事过重,可是极易衰老的。”吓唬完了解忧,京羽又语重心长道,“我出身在医家,八代往上都是医者。旁的事或许懵懂,但祖父曾与我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该死的救不活,该活的死不了。病没治好,人便走了;病治好了,人也得走。医与患也不过是一场缘法而已。故而,无论是为医还是为人,从来没有对得起对不起旁人的道理。只是自己这颗心倒是要陪着过一辈子的,那才是时时刻刻都需对得起。” 解忧听她这么说,一时间心里头便也觉得透彻不少,可一旦换位到自己身上,却又如迷雾缠身,不得解脱。她接过那丝白发,怔怔良久,方才说道:“旦见华发方知悔,我当真是谁也不想辜负,便辜负了年华。” 话说完,指尖那根断发便伴着气流轻飘飘飞了起来,在一瞬,便跌落在地上,被灯影掩住,不见了踪迹。 这一日,解忧与翟清渠在廊下相遇,解忧认认真真行了一礼,便紧贴着墙壁站立。周遭充斥着煎煮药草的浓郁气味,二人脸上都用帕子掩着,不辨神色。翟清渠见她立得极远,抬了抬眉头,凛然问道:“是怕我会吃了你么?” 解忧低着头,一身素云襦裙穿在身上,裙摆处已沾满了或深或浅的泥污,看上去与此前养尊处优的大宅贵妇相去甚远。解忧仿佛对他的讥讽之意浑然不觉,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熙州倒还未至人相食的境地,只是我多日未沐浴洗盥,身上臭得厉害,怕熏着师父了。还是站远些好。” 翟清渠眼角微微一搐,淡漠道:“你礼仪周到起来,倒也端着一副恭敬温顺的模样。” 解忧低垂着头,异常乖巧地说:“师父这般说,解忧便知自己从前是如何荒诞,冲撞您了。”她一口一个师父地唤着,便令翟清渠的目光愈发严厉。解忧不敢直视,只好硬着头皮问,“师父早早便出去,一直到此刻才回来,可曾用过饭?” “你是想问我去做什么了吧?何必绕这么个弯呢?”翟清渠语气颇为不爽,直接揭穿她的心思。 解忧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却很快恢复了常态,继续恭恭敬敬笑着说:“待我先寒暄完,总是会问的,师父也不用急。” 翟清渠哼了一声,见她这幅模样,本就不想再理会,可到头来自己却又狠不下心,只瓮瓮道:“我去找崔家小将军勾兑了一番。若无意外,翟家的药材、粮食这两日便可ʝʂɠ到熙州。接下来,再让崔建洲把他宝贝熙州军调进城,人归人,物归物,便算是尽了人事了。” 解忧见他一副淡漠的口气,话却只说了一半,关节处却仍语焉不详,心中揣测着他是不是将诸事都与崔昊商量妥当了,便道:“师父说的是,不过即便药材和粮食到了,也未必说得动崔建洲调军。” “那自然是说不动,我也没在这上头指望过什么。”翟清渠目光一敛,冷峻笑意从细长的眉眼中绽了出来,“围魏救赵的典故你可知道?” 解忧自然知道这个典故,说道:“只是我们手里也没几个人,如何围魏呢?” 翟清渠双臂环抱在胸前,手指有节奏地击打着肘部,冷冷道:“我们没有,但临风镖局有,熙州城里也有,大家断药断粮了这么久,若知道翟家把运来的药材和粮食都囤在了擒龙寺里,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抢?若是有乱民暴动,崔建洲又要不要熙州军来救?他平时看重这个侄子,心底却也防着,虎符帅令从未易手他人。熙州军东西南北各翼营帐,唯有虎符可动。想要调军入城,总得来这么一剂猛药。” 只要虎符与手令一到,剩下的一切便可交由崔昊去处理。解忧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她有些错愕,看着翟清渠,半晌才说出话来,“师父是想煽动民意,在城中制造混乱,逼得崔太守不得不调兵镇压。”她说出了整个谋划的关键,可说完之后,心中又觉得大为不妥,“这是将临风镖局视作棋子了。何况,桃花疫是会过人的,冲进擒龙寺抢药的人万一被沾染上了疫病,那对于整个熙州城百姓而言,便是大祸临头了。” 翟清渠轻笑着看了解忧一眼,眉眼间藏住了许多不足以道的思绪,“那便要看这位崔少将军的能耐了。调兵的虎符一到,他便立刻领兵进城,将所有人堵死在擒龙寺里,分类安置,该治的治,该杀的杀。同时稳住城中局面,集中救治、按需分药。若是能撑过这一关,熙州城或许还有一些生机。” 解忧沉默无语,天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玉色的肌肤仿佛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久久未动。 翟清渠盯着她,叹道:“你若看不得他们去奔死,便要看着全城百姓在困境中等死。” 廊下陈年的朱栏已斑驳不堪,从枝叶缝隙间淡淡落下,是陈旧的金灰色。解忧半晌才开口,道:“若是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都与人无干。但若被设计着以自己的伤亡去搏他人的一个希望,那这血淋淋的希望,便是不公。” 翟清渠见她这般纠结为难,便朝她走近了两步,言语微微严厉,道:“生在大乱之世,哪有这般闲情逸致谈论公与不公。所谓慈不掌兵,熙州的情形俨然已是生死相争的战场,你端着这幅心肠前来,是会害人的。”翟清渠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动未动,平静得像是两湾清水,不带丝毫情绪。 解忧垂下了头,她明白翟清渠的意思,她其实心中也明白,若事情真能一切顺利,那已经是最妥善的法子了。如果是赵匡胤来处理此事,想必现在也只会拍案叫绝。她心中的不忍在大势面前是多么的不合时宜。犹豫了许久,解忧方才道:“我明白。是我稚嫩了。” 翟清渠见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隔了一刻,又淳淳嘱咐道:“一旦事起,此处便不再安全。我已经让人在城中收拾出了一间宅子,事发当日便搬过去暂避风头。待局势平稳了,再另做安排。” 解忧失了魂般顺从地点点头。再抬头时,翟清渠已站在离她不足一臂的位置,解忧心里一慌,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别开头,道:“师父也要注意安全,这院里昨日又有二人高烧不止,怕是被过了桃花疫。”说罢,又矮身福了福,便要离去。 翟清渠面上一凛,伸出手在她面前虚虚一拦,道:“倒是还有一件事。”解忧诧异,便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他。翟清渠身材修长,两人相对站立,俯视她时无意间便带着沉沉的压力,他的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生气,“世间女子皆知要熏香觅郎君,你方才说自己身上臭,便是明说的回避之意。但我与别的男子不同,我对你的心思,从来就没有寻花觅蝶的轻浮意思。下次若再想逃,换个好点的理由。” 说罢,翟清渠也顾不上解忧一脸茫然无措,转身便兀自离开了。 祝大家中秋快乐!国庆快乐!长假快乐!
第87章 八十六口角 与翟清渠分开后,解忧又找到崔昊,将事情确认了一遍。崔昊拿出熙州城防地图,将整个盘算细细说给解忧听。得知他们已将整个计划的所有细节都考虑周全,解忧并没有解脱的轻松感,反而觉得沉沉的压力塞在心头。就像是自己亲手编织了一个笼子,要去诱捕那些人的性命。当真非得如此么?她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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