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顺着沈仃指的方向,低头,才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别在她腰间的玉佩。 她从腰间解下那一枚玉佩,莹光透白的玉,摸上去掌心里传来一股热,是极为稀有的暖玉,玉佩上雕刻有龙纹,盘踞缠绕,栩栩如生。 刚才还对牧野爱答不理的小厮见到牧野手中的玉后,顿时眼睛直了,诚惶诚恐地把牧野请进了妙玉阁,坐进了阁内风景最佳的厢房,从厢房的窗户往外看,整个映月湖尽收眼底。 牧野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转头想问沈仃什么,身后已经没了人。 她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房梁上的沈仃,和黑暗融为一体。 牧野:“……” 她懒得再去问沈仃,有资格能在玉佩上用龙纹的,普天之下也就两人,除了承帝,就是陆酩,想来这枚玉佩应该是陆酩的东西。 不过牧野不明白陆酩突然给她一枚玉佩是什么意思,还怪膈应的。 没等她细想,很快妙玉阁的妈妈就领着一众如蛇般扭着腰肢的姑娘过来,对着牧野连连赔罪,揪着那拦门的小厮一顿臭骂。 牧野对于势利场里变幻莫测的嘴脸厌烦,摆摆手,让妈妈带着姑娘们都退下,只点名要了柳茵茵。 柳茵茵今日称身体不适,并未接客,不过真正有贵客来了,哪还轮得到她说不接客就不接客的,妈妈笑着应道:“大人稍等,茵茵马上就来。” 牧野坐下没等一刻钟,柳茵茵便从外面进来,穿着一身烟紫色长裙,露出一截脖颈雪白纤细,微微垂目,眉眼间的媚态浑然天成。 柳茵茵进入厢房,看清了端坐在桌前的人,愣了愣,半晌,轻轻唤了一声:“牧将军。”那嗓音飘忽如愁云。 牧野虽然知道妙玉阁的姑娘们做的便是那些事,却总觉得愧疚。 她站起身,语气郑重:“茵茵姑娘,昨天晚上多谢你。” 柳茵茵对上牧野的眸子,疏朗温和,她怔在那,在牧野的眸子映照下,如月光皎洁,更加显她的卑劣。 柳茵茵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牧将军,昨、昨夜……是茵茵给你下的药,茵茵对不起您。” 听到柳茵茵突然坦白,牧野的神色平静,并无惊讶之色。 其实牧野早就猜到给她下药的人是柳茵茵,昨夜在游船之上,除了柳茵茵,没有其他人近她的身。 牧野方才只向她道谢,却绝口不提下药的事情,不过是理解柳茵茵的难处,于她而言,即使有再出众的姿容,也不过是妙玉阁的一个姑娘,如浮萍无依,只是权贵手里的一颗小小棋子。 陆昭让她做事,她不敢不从。强权之下,所有人都活得不是自己,战战兢兢。 起心动念和做业造孽的是陆昭,实在没必要为难柳茵茵。 牧野弯腰,将柳茵茵扶了起来,“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会为难你。” 柳茵茵穿着的纱衣轻薄,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她能够清晰感受到牧野手里的温度,和煦如暖阳,她的后背微微僵硬了一瞬,敛下眸子,纤长睫毛轻颤,像是一只飘摇的蝴蝶,很快身子就习惯性地软进了牧野的怀里。 她闻见了一股让人心安的淡香。 牧野此时的意识清明,并不习惯女子的触碰,想要推开她,又想起昨晚他们该做的都做了,这会儿把人推开,像是嫌弃,怕令柳茵茵伤心,只能就罢,由她靠着自己。 “你多大了?”牧野问。 柳茵茵娇声软语答:“二十五了。” 闻言,牧野笑道:“那我该叫你姐姐。” 柳茵茵的神情出现异色,缓缓从牧野怀里出来,和她拉开了距离,声音冷淡下来,“将军见笑了,茵茵确实是个老姑娘了。” 牧野本意并非是想说她老,只不过柳茵茵对于年纪敏感,随意的一句话都觉得是在刺她。 柳茵茵从七八岁就被人贩子卖到妙玉阁,从小被妈妈培养成讨男人欢心的玩意儿,虽然现在容貌保养得当,并无明显的衰老痕迹,但她很清楚未来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 牧野知道自己再解释并没有嫌她老的意思已是多余,女子二十五岁的年龄,在奉镛,普遍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你可想过以后要怎么打算?”牧野问。 柳茵茵双手在那水袖里纠缠,半晌,咬了咬唇,声音坚决道:“等我过了二十八,就喝一杯鸠酒,死了去。” 她现在还能仗着自己的姿色去挑客人,可等她老了,便没这个资本了。 与其等到人老珠黄,被妈妈送去给那些肥头大耳的客人作践,不如死了干净。 牧野倒是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打算,“没有人要替你赎身吗?”柳茵茵是妙玉阁的头牌,想替她赎身的定是数不胜数。 柳茵茵很轻地冷笑:“赎身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被一顶小轿抬进府里,从伺候不同的男人,变成只伺候一个,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她在什么也不懂的时候,没有选择地进入了这个行当,便再也没有干干净净被当做人的时候了。 更何况,她在妙玉阁里,见到的、听到的太多,哪还有活着自由的那天…… 牧野望着柳茵茵,心里起了深深的同情。 她在燕北一向自在惯了,别说是暂时将她拘在奉镛这段时日,已经让她难以忍受了,更何况是像柳茵茵这样,一生都受人钳制。 “若是你离开妙玉阁,也不被小轿抬进别人的府里当妾当奴,你想做什么?” 牧野问完,柳茵茵愣了瞬,垂眸盯着梨花木桌上那一盏明灭灯烛,隔了许久,才悠悠开口:“还是死了去吧……” “我生来就是伺候男人的东西,只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离开了这红楼雀台,世界里只剩白茫茫一片虚无。” 牧野是从尸山血河里爬出来的人,多少人想活而活不成,“我还以为茵茵姑娘在这妙玉阁里是少有聪明的,没想到还是个蠢的,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好没意思。” 柳茵茵的柳叶眉蹙起,也恼道:“我信任将军,亲近将军,才把心里想的告诉你,你既非我,又不能亲身感受我的苦楚,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 行吧,还是个犟的。 牧野道:“我是不能亲身感受你的苦楚,但你站在那雀台高处往外看,自然只能看见白茫茫的虚无,没有亲身感受过外头是什么样的,就急匆匆要去死,到头来只白白在人间受苦了,一星半点的甜滋味都没尝到,亏不亏。” 柳茵茵:“我生来就福薄,是个苦巴巴的药罐子,再甜的东西到了嘴里,也尝不出甜来。” 牧野劝了两句,见劝不动,便不再说了,她从来不寄希望于用三两句的言语去改变一个人,就像柳茵茵说的,牧野没有经历过她的苦楚,说再多也是局外人。 牧野起身,将腰间那枚玉佩取下,放到了柳茵茵面前的桌上。 “这个玉,应该是个有用的玩意儿,以后你若是想要离开妙玉阁了,就拿出它来。” 牧野想不通陆酩给她玉佩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给她了,那就算是她的东西,她不想留着陆酩的东西膈应自己,不如送出去给需要它的人。 柳茵茵在妙玉阁浸淫,对于奇珍异宝看一眼便知,很快辨出了眼前的暖玉不仅非凡品,其玉身后的主人,更是深不可测。 她望着这玉,仿佛回到了游船之上,江上的凉风灌进她薄薄纱衣里,那凉气却丝毫不及太子殿下和她对视时,眼睛里的寒意。 柳茵茵打了个哆嗦,连玉也不敢看了,她用帕子盖住玉佩,怕她的触碰弄脏了玉,而后将那烫手的玉推回至牧野面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牧野满不在乎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要回来,你不收就扔了吧。” 沈仃趴在屋檐上,听见牧野大放厥词,先是把太子殿下的玉佩就那么随便送人,然后又让人不要就丢了。牧野可真是不想活了!多少人想偷想抢都得不来的东西,只有她敢说不要就不要了。 沈仃从陆酩那里领到的任务,除了监视牧野之外,还要记录下她在奉镛接触到的每一个人,以及和他们的对话。 不过沈仃现在突然不想记下她和柳茵茵的这段对话了,他就算脑子再楞,也知道这一段对话他要是转述给殿下,被迁怒的可是他。 要不还是请沈凌帮他写成折子,让殿下自己看吧,他这么想着。 影卫出任务,从来不去探究做这些任务的深意,更何况太子殿下的用意,沈仃永远都猜不准,一向只照做就是了。 一开始沈仃以为殿下扣留牧野,又让他监视牧野,是因为围猎行刺案,殿下性子多疑,就算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牧野通敌,但也不能轻易放她回燕北。 但沈仃在看到牧野腰间挂着殿下的玉佩时,又觉得哪里不对,殿下若是真忌惮和怀疑牧野,又怎么会把能调动影卫的玉佩给她。 影卫自太祖皇帝在时,便存在了,只听命于太祖皇帝一人。 太祖帝离世前,将影卫的调动权传给了陆酩,只不过这一段隐秘,连承帝也不知晓,只以为影卫是陆酩培养的一队亲信。 但实际上,影卫表面虽然只有不足百人,但影卫之下看不见的势力,在大霁朝盘根错节,深不可测。 影卫调动只认人,唯有陆酩能够驱使,但有了这枚玉佩,却也能调动他们这些上层影卫。 柳茵茵因这一枚玉佩吓得腿软了,重新跪回地上,“牧将军就不要为难我了,还请收回玉吧,我不过是一条贱命,就算离了妙玉阁,也没有容得下我的去处,死便死了……” 牧野见她三句不离死字,眼泪挂在眼角,楚楚惹人怜,她脑子一热道:“要不我给你赎身,你跟我回燕北吧。”回去以后让裴辞好好说一说柳茵茵,先生比她厉害,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这奉镛的山水太密太稠,拥挤得人心胸都狭隘了,只看得见眼前的苦,看不见山水外的开阔天地。 闻言,柳茵茵呆住了,睁着泪眼仰头望向牧野。 牧野怕她误会,赶忙解释:“不是让你进我的府里当妾,只是想带你去雀台之外的其他地方看看。” 牧野敛下眸,凝着自己的右手,那手上仿佛还沾着滚烫的血,猩红刺眼,“自然是很神奇的,不管是好人还是极恶之人,都被它容纳着。” 她杀过那么多人,背负沉重杀孽,不也活得好好的。 柳茵茵咬住嘴唇,挣扎徘徊许久,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好似扑火的飞蛾,终于,她攥紧裙摆,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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