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就有一道带着怒气的嗓音由远及近传来:“还想什么?桀儿,你可别被他给蛊惑了……” 薛钰回头一看,见来人一身燕居常服,披了织金云霞凤纹霞帔,头戴九翚四凤冠,冠顶插珠玉金钗一对,额间饰花钿,容貌姣好,气度华贵,正是慕容桀的生母、魏熙帝的一生挚爱,宠冠后宫,风头无两的郑贵妃。 魏熙帝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她,因此特地留下恩典,准许她随慕容桀一同前往封地,这可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 薛钰眉梢微抬,略一颔首道:“见过太妃。” 郑氏冷哼了一声:“多日不见,如今世子行事,倒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了。从前太子之位空悬之时,桀儿有心争上一争,也没见你帮他,如今倒好,大局已定,你反倒过来撺掇他行谋逆之事,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本宫今天倒要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何居心?” 薛钰道:“太妃息怒,世上之事,瞬息万变,从前是我看错了人,也帮错了人,如今我悔不当初,殿下如今身陷囹圄,今日劝谏,也实在是为殿下寻求破局之法。” “说得好听,恐怕,是想桀儿搭上身家性命,为你报杀父之仇吧!薛钰,我和你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什么人,本宫还不清楚吗?你生性凉薄,在你眼里,桀儿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若不是为了你的私心,他是死是活,你会放在心上吗?” 慕容桀皱眉道:“母妃!” 郑氏转头看向他道“怎么,母妃有说错吗?桀儿,你可千万别被他三言两语给蛊惑了,你再如何,也是慕容景的亲兄弟,我就不信堂堂大魏皇帝,没有正当的名目,会随意诛杀自己的亲兄弟!他难道就不怕天下人口诛笔伐吗!” “这位薛世子惯会蛊惑人心,你父皇在世时,就受他蛊惑,将他视若亲子,你如今难道也要受他蛊惑,跟自己的亲兄弟反目不成吗?母妃虽然也一向不喜欢慕容景,可说到底,他才是你的亲兄弟,而这位薛世子,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母妃!” “怎么,母妃难道有说错吗!薛钰这样的人,得亏是男子,若是女子,就当祸国了!你也放清醒点,可别效仿西汉的汉哀……” 慕容桀脸色大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喝止道:“母妃!” 郑氏一挥袖,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住了口。 薛钰抬眉,淡道:“太妃,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下。” “怎么,世子倒要在本宫身上下功夫了?可惜本宫不是先帝与桀儿,耳根子软,更不是永安那样的小姑娘,见到你便走不动道了,本宫劝你,少在本宫身上白费心思。” 薛钰似笑非笑:“太妃是怕也被我说动,改了主意?” 郑氏冷哼道:“少用激将法激我,本宫可不吃这一套!”顺了一口气,到底受不得激,改口道:“罢了,本宫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 便与薛钰信步走向庭外,至一水榭处,郑氏道:“薛世子,你到底有何见教。” 水榭岸边种植了不少柳树,一眼望去满目春色,有一种渺然的心旷。 一阵风吹过,柳絮纷飞,薛钰伸去接,掌心有飘絮缓缓落下。 他低喃道:“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①” 郑氏一愣,随即嗤道:“我说薛世子,你找本宫过来,不是只是为了吟诗作对吧?那你可真是找错人了,本宫没你这样的闲情逸致。” 薛钰道:“太妃娘娘,东风起,柳絮无根,随风飘扬。或随逝水,或委芳尘,因缘际遇只赖东风,难道不正是如今赵王殿下的处境?” 郑氏黛眉微蹙:“你什么意思?” 薛钰转头看向她,微笑道:“太妃娘娘,您说慕容景不会对赵王殿下下狠手,只因若是没有正当的名目,他必不愿背负弑弟的罪名,可你想过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正当的名目,他可以给你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难道你真信了福王之祸是因为他意图谋逆么?” 郑氏显然听不进劝:“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福王是福王,桀儿是桀儿,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再说那么多个藩王,未必下一个就是桀儿。要真有什么事,那也是后话了。本宫只知道,若是现在就轻举妄动,意图谋反,那就是死路一条,这可是板上钉钉的,至于别的,本宫不想再听。” 薛钰深看了郑氏一眼,唇畔浮上笑意:“既然娘娘不爱听我说那些,那我就说些娘娘爱听的。” 郑氏狐疑地望向他。 薛钰道:“盛熙十年,你入选进宫,同年,你被册为德嫔,盛熙十二年,即被册为贵妃,晋升之快,前所未见。册封第二年,你便诞下赵王殿下,一时间风头无两,宠冠后宫。太妃娘娘,先帝给了你世上女子都艳羡的恩宠与荣耀,我以为,你这一生,该是了无遗憾了,只除了两件事。” “一是赵王殿下最得圣宠,可却因非嫡子非长无缘皇位。第二,我想,这也是娘娘一生的痛,您与先帝恩爱了一辈子,他宠了你一辈子,你是他后宫中最爱的女人,可临了,却不能与他合葬,只因您不是皇后之尊……” 话还未说完,郑氏已经濒临失态:“够了!不要再说了……” 妆容华贵的女人深深地一闭眼,染上蔻丹的鲜红指甲陷入了白皙的掌心,再睁开眼时,眼中满是不甘和痛楚:“为什么……明明我才是先帝最爱的女人,我什么都不求,只求生同寝死同穴,百年之后,仍能长伴他左右,这样即使在漆黑的地底下,我也不再惧怕,反而心向往之,可为什么连这点微末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 薛钰叹道:“娘娘对先帝的一片深情,实在令人动容。不过娘娘也不必太过伤心,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郑氏胡乱抬手擦拭了脸上的泪痕,一双泛着泪光的美眸紧紧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薛钰转头看了她一眼,淡笑道:“娘娘,只要赵王登基,即便你并非皇后,可你是赵王生母,便也是太后,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先帝合葬了。” 郑氏一怔,歪了一下头颅,神情恍惚,似哭似笑:“是啊,只要桀儿成了皇帝,本宫就是太后了,百年之后,就能与先帝长眠,千秋万载,永伴左右……” 薛钰这时便知道,她是被说动了。 他弯起唇角,又道:“正是这个道理,至于殿下起事到底能否成功,娘娘也不必太过忧心,依我看,胜算绝没有娘娘想得那么低,倘若娘娘不信,叫来姚先生,一问便知。” 他的瞳仁在日光下泛着浅金色,剔透如琉璃,却有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与了然,只微微笑道:“娘娘之所以会会过来,也是姚大人去跟您通的信吧?” 郑氏一怔,并未作答,只是在心里揣摩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若是真的,桀儿真的能有胜算……那心中的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 人往往倾向于相信她愿意相信的,并为此寻找佐证,她看着薛钰,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能把握人性。
第104章 从庑廊尽头出来, 薛钰迎面撞上了姚广平。 他一身宽袖道袍,仙风道骨,手上摇着一把羽扇, 眯着眼捋了一把胡须,含笑道:“世子。” 薛钰看了他一眼,略一颔首, 淡淡道:“姚先生。” “听说世子竟然说动了郑太妃, 实在是让老朽佩服啊。” 薛钰目光深静, 注视了他片刻, 忽然道:“先生,你的右肩,有一片落叶。” 姚广平一愣,伸手掸落了那片落叶,哈哈笑道:“世子果然心细如尘,不染尘埃啊。” 话音未落,却听薛钰又道:“先生, 你的左肩, 方才又落了一片落叶。” 姚广平嘶了一声, 不由皱眉,心说今儿个怎么这么招落叶,倒让他在薛钰面前出洋相, 明明还未入秋,哪来这么多落叶……啧, 是了,刚刚起了一阵妖风, 想是将这树上的叶子给吹落了,这才掉个没完没了, 偏他正站在一棵沉香树下,可不得落一身的叶子。 他讪笑道:“这叶子真是讨厌,让世子见笑了。”正要伸手去拂,却听薛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先生,这可怪不了叶子。” 说话间又有几片叶子接连掉落在他身上,他气急败坏地抖落衣襟:“这这这……” “先生何必与它们较劲呢?你过来我身边,不立于树下,自然片叶不沾身了。” 姚广平动作一顿,慢慢地抬起眼来看他,狭长的眼眸眯起,吹了下唇边的一撇山羊须:“世子这话,倒像是别有深意。” 薛钰仍是处变不惊,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只微微笑道:“先生足智多谋,是赵王殿下最信任的谋士,自然明白仕钰的用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眼下赵王殿下的处境,已不是他按兵不动,慕容景就能罢休的了。先生只要站在树下,始终会有落叶飘零,与其做些无谓的拂拭之举,不如换一种方式,先生只要来到我身边,那落叶,自然就落不到先生身上。” 他从容道:“同样的,福王先例已开,接下来,会有源源不断的落叶落下,焉知那高悬颅顶的利刃,何时会向赵王殿下的颈项落下?届时难道先生也要像今日拂拭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拂拭掉飞溅到身上的血渍吗?” “嘶,我倒是忘了,先生与殿下本是一体,殿下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先生自当随从,也不知那是先生的血渍,又会溅到哪个的身上?” 明明不是数九寒天,眼下正暖风徐徐,薛钰此时的语气神态,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罕见的温和,可姚广平后背却蓦地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世子不愧是干过大理寺的,这话说得,直教人瘆得慌。若我是您的犯人,都不劳您用刑,早乖乖地招供了。” 薛钰只笑道:“先生说笑了……”淡淡扫视了他一眼:“您还是过来我身边吧,免得再让落叶沾了身。”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姚广平自然听出薛钰这是话里有话。 过去他身边,就等同于去他的阵营,同他一起,支持赵王起事。 这事可非同小可啊。他还得好好琢磨琢磨,万不可轻易着了薛钰的道。 因此虽然薛钰近在眼前,他与他只有几步之遥,他还是岿然不动,只打哈哈道:“世子神仙般的人物,那是芝兰玉树,倜傥风流,我就没见过长得比你还俊的,你说我这样的人站在你身边,那不是自取其辱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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