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钰仍是笑着,但一双浅色的眼眸却殊无笑意,只微微抬了眉,用一种沉静冷然的目光一寸一厘地扫过他,像是要剖入内里,窥探人的内心深处:“先生,你作为赵王的谋士,可还记得你的初心?又是因何追随于他?” 姚广平一愣,眼神渐渐飘远,落在虚无中的一点,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是啊,实在是太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记他一开始来到赵王身边,是想襄助他共图大业的。 可如今,登上九五之尊的却是之前并不被看好的太子。 想到这里,总归是有些遗憾的,只不过事情既已成定局,多想无益,不过徒增哀叹,便也就此搁置了,只是今日不防被薛钰突然问起,心中难免又起怅惘。 耳边听薛钰道:“每一个谋士,毕生所追求的,无非是选对辅佐的主上,看着他一步步登上至尊之位,一展抱负的同时也能与有荣焉。先生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如今上天垂怜,又给了先生一次选择的机会,先生难道还想放弃吗?” “人这一生,短短数十年,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端看你怎么选了。先生难道真愿似如今这般苟延残喘,抱憾终身,而不是奋力一搏,了无遗憾么?” 姚广平倏地抬起了头,一双狭长浑浊的眸子乍现一丝精光,慢慢眯眼笑了:“世子,当初子贡游说列国,操控天下局势,如今我看世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你洞悉人性,诱之以利,难怪连太妃都会被你说动,也罢,如今赵王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到时候还是免不了惨淡收场,倒真不如按世子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世子放心,您说什么我相信殿下都会听的,您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为你赴汤蹈火相信也在所不辞,至于底下的将领,都唯殿下马首是瞻,我也自会劝说一二。” 薛钰颔首,微微笑道:“先生大义。” —— 弘德元年,永城侯世子薛钰率八千府兵,未奉诏便面见藩王,消息传回京中,慕容景大怒,直指赵王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岂料赵王的奏折随即而至,上书薛钰因其父亡故,迁怒圣上,确有不臣之心,以妖言蛊惑赵王,劝其谋反。 然赵王断不敢存此大逆不道之心,其对圣上之忠心天地可鉴,虽薛钰于他有救命之恩,也断不敢与其同流合污、故趁其不备,将其制服,现已押解进京,等候圣上发落。 慕容景阅后颇为愉悦,笑道:“赵王这是怕了朕了,这才这么急不可耐地递上折子,算下日子,是仕钰到达大宁的当日,他就命人快马加鞭送上这份折子了,想来不会作假。” “说什么对朕的忠心天地可鉴,是没那个贼胆吧。看来福王的事委实让他吓破了胆,连救命之恩都不顾了,就这么把薛钰绑了押解进京,这是与他划清界限,跟朕表忠心呢,朕想,仕钰对他一定很失望吧。” “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倒真是无趣得紧啊,朕本来还打算再好好敲打敲打他。也罢,既然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朕若是再做文章,倒显得刻意了,总说是朕不容兄弟,这事就先放着吧,也不必追究了。” 殊不知这一放,就放出了事。 赵王说是将薛钰押解入京,可慕容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薛钰,差人去问,回禀说薛钰路上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唯恐赶路加重病情,这才耽搁了些时日,反问慕容景是要活人还是死尸,若是后者,那就好办了,快马加鞭,再过几日便到了。 慕容景想起之前薛钰的确因他父亲之死抱病在身,乍听此言倒被吓了一跳,连忙斥道:“混账,自然要活的!”便也不再催促。 如此过了一个月,再如何感染风寒照理也该到了,慕容景这才察觉到不对。 这时却传来了消息,赵王反了,始知这一切多半是薛钰想的缓兵之计,只怕一开始上路的,根本就不是薛钰,好一招假意献俘,一方面迷惑他,使他疏于防备,另一方面为赵王谋反争取时间。 薛钰,你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聪明得让人咬牙切齿。 —— 外面就要变天了,赵嘉宁却一无所闻,甚至都不知道赵王谋逆之事与薛钰有关。 只因她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再打听旁的。 ——她怀疑她可能是怀孕了。 照理出了上次的乌龙事件后,她应该对怀孕一事再三谨慎才是,或许她只是跟上次一样吃多了积食,怎么偏偏又怀疑是怀孕了? 只因如今境况不同,她近来郁郁寡欢已久,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勉强喝些白粥果腹罢了,试问这种情况之下,她怎么可能因为积食犯呕呢? 她不由得想到了和薛钰在一起的那几日,是那样不知节制地放纵沉沦,所有的理智考量仿佛都被情yu吞噬,她贪恋薛钰的温度和爱抚,竟忘记她已经许久不曾喝避子汤了,效力大约也早过了。 这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便是哪一次,她怀了薛钰的孩子。 不得不说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如今她的境遇,可谓是如履薄冰,自身都难保了,这孩子的到来,无疑是雪上加霜。 为今之计,只能先确认她究竟是否真的怀孕,再行图谋了。 她让听雪想办法递消息给太医署的夏院判夏德运,他早年受过她父亲天大的恩惠,两家一向交好,他应当会帮她这个忙。 慕容景登基后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娶了好几个世家女,并立了中军都督府同知李俊之女为皇后,这几日李皇后凤体违和,每日都让夏院判进宫诊脉,刚好给了听雪能遇上他的机会。
第105章 不出赵嘉宁所料, 夏院判在得知听雪是赵嘉宁的贴身侍婢,而赵嘉宁身子不适,但由于位分低, 又失了宠,竟无人前去诊病后,二话不说, 立刻随同听雪前往。 等到了乾西宫的偏殿, 发现这里果真十分冷清, 年久失修, 门帘都已残破刚好今日下了点下雨,连房顶都有些漏水了,门口连个奴才也没有,可想而知赵嘉宁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他昔年与安国公交好,赵嘉宁到底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被安国公捧在手心的千金,千娇百宠, 如今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他心中难免有些不忍。 随听雪进入殿内后, 夏德运扫视了一圈里屋,只见屋内陈设简陋,连个像样的物件也没有。 桌上放置了一个瑞兽铜炉, 样式是最普通的,里头燃着的香却名贵。 是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息, 温和隽永,格外让人安宁。 尾调却带了一股辛辣凛然。 他隐约觉得熟悉, 似乎在谁的身上闻见过……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容色疏淡, 眉目冷峭。 是薛钰。 未及多想,便听听雪解释道:“实在是我们家主子晚上不得安睡,噩梦缠身,唯有闻此香,才有片刻安宁,所以我跟她缝制了一些刺绣托人带出宫变卖,这才换回来一小块香。” 言下之意,是生活困顿,燃此名贵檀香并非有余钱,实乃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其实也是听雪有意为之,把赵嘉宁的境况说得越惨,房间布置得越寒碜,越能激起夏德运的怜惜和不忍,待会若是有求于他,他也更能动容。 不然赵嘉宁虽然惨,但也不至于惨到用刺绣换钱——何况她那歪歪斜斜的刺绣,能换得了钱吗? 从前薛钰送给她不少物件,多是些珠宝首饰,价值连城,她逃跑时挑了几样带着,随便换一样就够她们的吃穿用度了,实在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故意做出这副样子,不过是为了博取夏德运的同情罢了。 夏德运却并不知内情,闻言免不了又是一阵哀叹:“当真是苦了我那世侄女了。” 窗外下着小雨,天气阴沉沉的,日光黯淡,连带着屋里也更显灰暗破败,唯有临床的长几上搁置了白色细口瓷瓶,里面放了几枝新鲜采摘的白牡丹,这才添了几分生气。 等走到床榻前,听雪上前撩起帷幔,却发现赵嘉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口中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她凑近去轻轻推她:“主子,醒醒,夏院判来了……” 她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并未醒转,正胡乱说着一些梦话,听雪这回听清了,她断断续续说的是:“薛钰……别走……救我……” 她一阵慌乱,唯恐被夏德运听出来点什么,一狠心,狠狠拧了她一把:“主子,快醒醒!” 她和赵嘉宁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她二人整日待在一起,赵嘉宁频频反胃作呕,就算她不说,她也猜到她有了身孕,且这孩子多半是薛钰的。 赵嘉宁也看出来了,两人如今相依为命,她又有事需得让她去办,况且瞒也瞒不过,只得将实情全盘告知。 她听完后觉得赵嘉宁真是糊涂,原本凭借着昔日与慕容景的情分,要想翻身并不难,可她鬼迷心窍,为了薛钰,屡次拒绝慕容景,如今更是有可能怀上了他的孩子,万一这事是真的,那她下半辈子可就完了,就连她也会被她拖累! 真是作孽,明明她之前还指望着她一人得道,带着她升天呢,如今非但美梦落空,反倒要被波及,她真是有苦难言!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抱怨也无用,她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便只能一起想法子了,况且她伺候赵嘉宁这么久,虽有利用她的心思,但若说对她没有一点主仆之情,那倒也不是,她如今这个境遇,她能帮自然是要帮的,当然没有弃她不顾的原因,除了对她有些情分之外,更多的,是她想赌一把。 她在东宫伺候这么久了,始终觉得慕容景待赵嘉宁是不同的,况且她又生得娇媚侬丽,身段勾人,连薛世子这样不近女色、冷心寡情的人都能被她勾得神魂颠倒,为她不惜顶撞昔日的太子,当今的圣上,并与之反目,说她是红颜祸水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祸水,连薛世子都招架不住,何况圣上? 她相信用不了多久,一旦她想通了,那重获圣宠便是轻而易举的事,届时她必然也能跟着沾光。 俗话说得好,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 越是这种她落魄的时候,她越是不离不弃、鞍前马后,等日后她发达了,才会愈发惦念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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