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听到廖钰山的话,默然看着他,眼中带上了怜悯。廖钰山被这样的目光激怒了,愤恨道:“你们投了个好胎,一帆风顺,无忧无虑,当然能高高在上地无视别人的苦难。可是我告诉你们,你们为的根本不是正义,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却冠以正义的名义。你们,亦不过是那些权贵的鬣狗而已。” 廖钰山偏激尖锐,看起来完全不知错,明华章心里十分失望。这样一个人,何必和他争辩,他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明华章正打算离开,却听到身旁的明华裳突然开口:“别的暂且不论,你说我们两人因为出生在公府,就一帆风顺,不知苦难,我不敢苟同。你只看到你经历的痛苦,可是你焉知,被你杀掉那些人,他们经历的苦难就比你少呢?” 廖钰山一愣,正要嗤笑,被明华裳冷着脸压住:“麻烦等我说完。你因为贫困潦倒,妻离子散,就觉得人间不公,不如拉所有人毁灭。可是,世上有很多人比你活得更苦,却依然乐观努力地活着。你杀掉的那个女子叫招财,她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才七岁就被父母卖掉,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和她的经历比起来,你在官府里郁郁不得志,算得了什么?她甚至连官府的门都不配进。” “可是,她依然是一个快乐善良的姑娘,平时没有抱怨过一句,一心一意对身边人好。她没有自己的钱财,没有自己的家人,连恋爱成家、生儿育女都不曾体验过,就被你杀掉了。廖大人,我问你,你杀她的原因是什么?她和你有深仇大恨吗?” 廖钰山沉默,说不出话来,明华章默默握紧了明华裳的手。明华裳忍住眼底的泪,继续说道:“没有。廖大人,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懦夫,自己过得不好就去伤害更弱的人,却一点都不敢去改变这个世界。世上确实有人比你活得好,但不如你的人亦有很多。那些背负着艰辛也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那些朝不保夕却依然热爱生命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剥夺他们的未来?” 廖钰山讽刺地扯了下嘴角,声音嘶哑沉闷:“改变世界?” 显然,他不相信。明华裳也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实在太天真,只会像蚍蜉撼树一样惹人耻笑。但明华裳还是说道:“世界不好,就去改变世界,破坏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你改变不了,就去交给你的后代,一辈辈传承下去,愚公终能移山。” 明华裳说完,最后看了廖钰山一眼,转身离开。她大病一场,眼下还有灰青,整个人其实憔悴又虚弱。但她走在黑压压的牢房间,却无端让人觉得可畏,仿佛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打倒她。 明华章静静望着她的背影,他回头扫向廖钰山,廖钰山已完全呆住了。明华章其实有很多证据来反驳廖钰山,比如他的国恨家仇,比如明华裳和苏雨霁的遭遇,然而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说出来毫无意义。 人生是自己的,愿意和命运搏斗的人才会走到最后。而搏斗的过程和结果,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明华章最后什么都没对廖钰山说,而是快步追上明华裳。虽然这条路只能自己走,但如果有另一个人携手并进,他彷徨的时候她及时叫醒他,她痛苦的时候他陪在她身边,命运这头怪兽,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明华章很快追上明华裳,两人一起走出暗牢,踏入外界浩浩荡荡的阳光中。明华裳骤然从黑暗进入光明,眼睛被刺痛,她伸手遮住太阳,却不肯闭上眼睛。 人类的本能反应真是有趣,遇到黑第一反应是远离,遇到光却是调整、适应,以期尽快融入。 明华裳想,活着,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值得种子不管悬崖峭壁,找到机会就发芽,值得飞禽走兽为了食物殊死搏斗。 生命灿若夏花,向死而生。 所以,她也要热烈地、认真地活着,哪怕这世上的恶永无尽头,哪怕靠近深渊就会被黑暗报复,哪怕她得到的和失去的完全失衡。 那又如何。 她永远与黑暗为敌,就算她倒下了,背后还有千千万万执火之人。愚公移山,吾辈就算身死,正义和光明永远不灭。 明华章停在她身侧,抬手为她挡住阳光,静静等着她。明华裳眼角沁出生理泪水,她在朦胧的光晕尽头,看到了明华章。 他对她微微一笑,温柔说:“我们回家。” 明华裳眨了眨眼,终于能适应光线。她擦掉眼角的泪,抬头笑道:“好,我们回家。” · 圣历二年,三月不知道初几,小爷从来不记日期。 刚从平南侯府回来,男人婆嘴上嚷嚷得那么厉害,但丹书铁券送到的时候,她竟然哭了!哈哈哈,她哭了! 她拧巴了这么多年,终于如愿了。不像小爷我,天生命好,想要什么就来什么。 过两天要去雍王府吃明华章的席,不对,现在应该叫他李华章了。 他竟然不是镇国公亲生儿子,而是章怀太子的遗腹子,稀奇的是圣人竟然没追究为什么,只让明华章从镇国公府搬出去,给他赐了座雍王府。我爹听到好久没说话,然后莫名其妙说这个封号好,等了这么多年,太子和太平殿下终于苦尽甘来了。 我也不晓得“雍”这个封号哪里好,笔画那么多,光写就要写好久。但我爹非要让我和明华章套近乎,哼,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告诉我,一定是不把我当兄弟!我才不要和他继续做兄弟,除非他请我大吃一顿。 好像还有点什么事,但我忘了。算了,就这样。 天下无敌第一帅江陵,写于长安,我家。 ——第五案《帝国落日》完。
第152章 家事 日光融融,春深似海,娘子们都换上轻薄鲜亮的春衫,走在花园中翩若蝴蝶。明华裳穿着一身皓色长裙,上系浅蓝色半襦,臂挽鹅黄色披帛,带着丫鬟穿过重重回廊。 两旁扫地的丫鬟看到她,纷纷行礼:“二娘子。” 明华裳浅浅颔首,问:“祖母起了吗?” “老夫人卯时就起了,正由二夫人、三夫人陪着用膳。” 明华裳道谢,走入房门。如意连忙上前替她掀开门帘,明华裳迈步时,隐约听到后面小丫头们刻意压低又按捺不住的嘀咕声。 明华裳没听清,但内容并不难猜,无非是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龙凤胎调换一事。 花朝节过后,女皇论功行赏,有人被治了失察罪革职,也有人一飞冲天。明华裳因为识破凶手诡计,并在花朝节及时赶到,救下众多皇亲国戚,成了被全京城羡慕的幸运儿之一。 半个月前,两封圣旨同时送到镇国公府。据说圣旨是上官婉儿起草的,随着宫里的赏赐浩浩荡荡被送到镇国公府,东宫、相王、太平公主等人也添了谢礼。明华裳跪在历来只有红白喜事、盛大典礼才能开的公府正堂里,在全府主仆的视线中领赏,接旨。 明家人跪了满地,神色各异。镇国公感慨中难掩心酸,二房、三房又妒又羡,而明老夫人脸上五味杂陈。 镇国公府以前不是没立过功,但值得皇帝专门写圣旨褒奖的唯有这一次,而且,主人公还是个女儿。 不是当家男人,不是长子嫡孙,甚至不是媳妇,而是一个出了名废物的女儿。 不等明家人微妙完,更重磅的事情来了。第二封圣旨是给明华章的,但并不是明家众人所期待的升官加爵,而是轻描淡写地让明华章改姓李,择日搬离镇国公府,暂到城阳公主旧宅居住。 明华章从宫里回来后就和镇国公通了气,所以镇国公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明家其他人都炸了锅。不等她们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听到宫里传来消息,说女皇将李华章封为雍王,命人重启章怀太子李贤入主东宫前的故居,等修缮好后,改做雍王府。 一个外姓人,就算立了再大的功,也不可能被封王。而且雍州是长安所在地,地处京畿要害,既富且贵,无论政治意义还是象征意义都十分重大,女皇将这块封地赐给明华章,让他改姓,还将章怀太子的旧王府赐给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明白。 明华章其实不是镇国公的儿子,而是章怀太子之子,女皇的亲孙子。至于章怀太子的儿子为什么会养在镇国公府,圣旨里没说,长安也没人没眼力劲地跑去问,这件事就成了皇室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镇国公府里就不太平静了。明老夫人这些年最大的指望就是明华章,结果最出息的孙子不是自家血脉,那长房的双胎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另一个孩子呢? 事到如今,镇国公也不装了,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明老夫人听到换孩子始末之后,差点气病。 孙子是别人家的,王瑜兰只生下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养在乡下就不说了,竟然还不愿意回家。 这叫什么事?关系着全族存亡的大事,明老夫人竟然被瞒了足足十七年! 明老夫人的愤怒自不必说,而二房、三房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心思就活动开了。 这不,今日一大早,二房、三房齐聚延寿堂,热闹极了。等明华裳进屋后,屋里的笑声静了静,随即各家女眷握着帕子,款款问好。 “二妹妹。” “二娘。” 明华裳按照辈分一一给婶母、堂姐妹们请安,走到明妤身边坐下。明老夫人扫了明华裳一眼,忍不住皱眉。 明老夫人道:“今日要出门,你怎么穿得这么素?” 明华裳早有准备,说:“今日要去给招财供长明灯,我怕穿的太花哨,佛祖觉得我心不诚。” 明老夫人、二夫人都信佛,这话成功把她们的嘴堵住了。明老夫人瞥了眼明华裳,依然觉得一个丫鬟死就死了,主子给丫鬟穿素,像什么样子。但前有明华章放话,现有女皇赏赐,明老夫人再说什么显得挑事,只能强行忽略,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现在该叫那位为雍王殿下了。 二夫人继续之前的话题,娓娓道:“母亲,春华院收拾的差不多了,只是仓促间找不到好木头,您看是用次等的梨花木先凑活一下,还是用库房里那套红木家具?” 二夫人说出这番话后,明华裳立刻感到很多视线悄悄瞄向她。明华裳微笑着,理所应当道:“当然要给雨霁姐姐用最好的。如果库房里的不够,可以从我院里搬几件,反正我也不急用,先紧着春华院。” 三夫人摇着团扇,慢悠悠笑道:“二娘还真是良善。那套红木家具可是专门为你搜集的嫁妆,自你刚出生就准备起来了的,若是拆开了,一时半会可不好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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