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颉道:“这不合规矩。” “这是最后一面了。”明华章静静望着他,说,“毕竟共事一场,我想去送送他。” 韩颉和明华章对视,他们似乎在说廖钰山,又似乎在说其他。最终韩颉笑了下,说:“你还是这样重感情,这可不是件好事。算了,再给你开一次后门,最多一刻钟,说话注意些,别留话柄。” “多谢。”明华章说完,毫不犹豫转身,拾阶而下。韩颉站在台上,看着他穿过汉白玉台阶,走入灿烂明亮的阳光中,渐行渐远。 韩颉极轻地叹了口气。他转了转脖子,背着手,吊儿郎当往另一条路走去。 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明华章是他发现并引荐入玄枭卫的,谢济川、明华裳等人,也是由此进入韩颉视线。但韩颉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唯一相中的接班人,竟正好挑中了“逆臣贼子”。 起初韩颉没有怀疑明华章,他照例监视太平公主,发现太平公主在查十七年前的章怀太子谋反案。 太平公主在玄枭卫内的所作所为他们都知道,但女皇没有深究,反而顺水推舟,让太平公主掌控一部分人手,借此把握李家的一举一动。要不是如此,韩颉也不会知道,原来当年张良娣并非早产,而是服了催产药,提前生下一个男婴,并在章怀太子的安排下离开东宫,送往外界。而当天出入东宫的,唯有镇国公明怀渊和谢家家主谢慎。 韩颉第一次以怀疑的目光,看向自己最欣赏的后辈。 很多事情一旦开始起疑,那各种蛛丝马迹都会跳出来。平时韩颉根本不会注意的太平公主宴会成了佐证,而她私下会面明华章,几乎让这个事实板上钉钉。 明华章是章怀太子的儿子。这么多年,臣子在女皇眼皮子底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参与者不知其数。李家人发现了,看起来,却并没有告诉女皇的意思。 女皇在询问韩颉近期李武两家动向时,韩颉犹豫了片刻,将这个发现告知了女皇。 这是他的职责,无关对错。自从他加入玄枭卫那一天起,就注定要终生与黑暗相伴,立场,比道德重要。 至于女皇杖毙李重润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那就不是韩颉该过问的了。 发觉廖钰山其实也很简单。韩颉意识到明华章可能是章怀太子之子时,就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自然注意到双璧传递假消息。韩颉去查了查,发现郑回事和廖钰山好几次行动不合规矩且没有必要,他再顺着往下挖,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生了贰心。 既然知道廖钰山不再可信,那他的一切行为就变成了透明的。廖钰山来禀报破案,并再三申明长安如今很安全,女皇是洞察人心的行家,她便装作在廖钰山的引导下继续出行享乐,甚至提早了一天。 这是女皇故意为之。她故意打乱廖钰山的安排,一来为了安全,二来,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太平公主来查控鹤监出宫名单时,廖钰山在女皇的授意下,主动让太平公主拿到名单。第二天替身出宫,女皇留在皇宫里,等待这场大冒险的结果。 遗憾的是,哪怕在最后关头魏王也没发现廖钰山的手脚,一步步按廖钰山的诱导走,蠢得一以贯之。 女皇相信魏王绝对忠诚,毫无二心,但是,她要这样愚蠢到足以害死整个王朝的忠心做什么? 幸好,朝廷里也不全是蠢材,还是有人能发现异常的。只不过,对方竟然是明华章和明华裳。 一个是证据确凿的逆党叛徒,一个是他们从未放在心上的废物小姐。 韩颉和女皇都很吃惊。尤其是女皇,她本来已经预料到,她的儿女孙辈都对她恨得入骨却又不得不讨好她,但凡有机会,他们绝对乐得见她去死。然而,一个她认定不可能的人,却千里迢迢、不顾生死来救她。 而当女皇召见明华章时,那个少年却表现出极强的不满和仇恨,当着女皇骂她不是明君,骂她昏聩弄权,骂她不配为人母。 骂得对不对韩颉不敢置评,但他觉得,女皇其实很高兴见到这一幕。 血终究浓于水,还是有人不因为她是女皇,而爱她、恨她、算计她。 光明和正义终究有人坚守,无论强大还是弱小,人的智慧和勇气从未泯灭。 可能是在黑暗中站了太久,韩颉看到那样赤诚坚定的光都会刺眼。他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做不出这样的事,却由衷觉得,真好。 这世界破破烂烂,总有勇者挺身而出,缝缝补补。他预见到自己的下场绝不会好,却真心希望,明华章不会变成下一个他。 · 监察者问了些问题后,很客气地请明华裳离开。明华裳便知道自己应当是立了功的,下半辈子养老应当没问题了。 明华裳瞬间心中大定,她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询问明华章。 监察者说:“那边还没有问完,若大人赶时间,我去催一催?” 明华裳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叫大人的一天,她说:“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一等就好。你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管我。” 监察者说了些客气话后就走了。明华裳等在房间里,没一会房门敲响,明华裳下意识道:“不必麻烦,我自己……” 明华裳抬头看到来人,怔了下。那个人清俊挺拔,色若冰雪,他站在门口,笑容温柔浅淡:“打扰到你了吗?” 明华裳松了口气,下意识朝他走去:“当然没有。二兄,他们问你什么了,怎么问了这么久?” 明华章没有说他进宫见了女皇,轻描淡写道:“一些无意义的问题罢了。你怎么还不走?” “等你一起回家呀。”明华裳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他们的身份,赶紧找补,“我怕他们为难你,就想等等你。” 明华章看向她想靠近却突兀收回的手,主动俯身握住,说:“谢谢裳裳。但我还要去见一个人,麻烦你在这里再等一会。” 他没有说让她先走,第一次让她等他。明华裳被惊讶冲昏了头脑,想都不想说:“我陪你一起去呀。” 她说完才意识到僭越,正待打哈哈,明华章已理所应当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好。” 明华裳跌了一步,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她觉得自己又开始发烧了,脑子迷迷糊糊,几乎连路都走不利索。她内心交战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你要去见谁?” “廖钰山。” 听到这个名字,明华裳笑容微敛。明华章察觉到她情绪变化,立即停下,回头认真地望着她:“如果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让人送你出去。” 明华裳默然良久,缓慢但坚定地摇头:“没关系。我要去见他。” 关押廖钰山的地方和明华裳想象的差不多,他双手被枷锁牢牢铐住,怔忪盯着天窗。他听到脚步声,了无生趣回头,看到是他们两人,很明显地怔了下。 随后,他就收起情绪流露,变得冷漠木然,油盐不进。明华章发现明华裳的手指变得冰凉,显而易见情绪不平静。他默默握紧明华裳的手,问:“廖钰山,你身为京兆尹,却屡次行凶杀人、冤枉无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廖钰山无动于衷,完全没有配合意思。明华章换了个方向,问:“看你前几年整理的卷宗,可见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无药可救,曾经你也很认真地查案办事。你怎么能从一个追凶者,成为一个施害者?你杀那些老弱妇孺时,对得起良知吗?” “良知?”廖钰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低低重复了一遍,抬眸看向明华章,“你相信良知吗?有良心的人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步步退让,不断吃亏,而丧良心的人却得寸进尺,越过越好,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明华章道:“我知道世上有这种事情存在,我们应当想办法惩恶扬善,保护公平。但是,你不能因为其他人的恶行,就放纵自己作恶。” 廖钰山冷笑一声,表情非常不屑。明华章没有被激怒,平静问:“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幸运,就像惠帝说何不食肉糜。”廖钰山十分冷漠尖锐,道,“你是公府世子,一出生拥有家世财富,没有人欺辱你,所以你能大义凛然说出不能因为小小的损失就放弃行善。可是,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损失,对别人来说,就是全部世界。” 明华章察觉到什么,反问:“你是指你的女儿吗?” “别提她!”廖钰山突然爆发,双目通红,咬着牙说,“你们不配!” 明华章对廖钰山产生怀疑却因为明华裳生病抽不开身时,并非什么都没做。他查了廖钰山的生平,发现了一段廖钰山和严精诚的往事。 或者说,是廖钰山和女皇的。 十一年前,廖钰山初入仕途,女皇刚刚自立为帝。女皇需要大量人手,廖钰山亦怀揣着一腔赤诚抱负,想要大展拳脚,报效社稷。很自然地,廖钰山加入玄枭卫。不久之后,女皇决定迁都洛阳,放弃李唐势力过于深厚的长安。廖钰山作为女皇的“眼睛”被留在旧都,替女皇看长安万象。 那时,他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有任何他觉得不对的事,都会立刻上报。他坚信着善恶分明,因果报应,行恶者一定会得到惩罚。 天授二年,一场春瘟席卷长安,严精诚给权贵送了大量钱财,以此哄抬长安药价,联手权贵赚百姓的血汗钱。廖钰山自然看不惯这种事,他立刻写密信给洛阳,请求女皇平息混乱,同时坚决地表态,抨击以严精诚为首的奸商。 廖钰山从来没有想过女皇会抛下他们不管,所以指责严精诚时毫无顾忌,甚至好几封弹劾直指严背后的贵族。廖钰山的行为自然得罪了许多人,包括京兆府的同僚。当时的京兆尹打压廖钰山,同僚们也冷嘲热讽,公然刁难他。 这些廖钰山都能忍受,但完全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故意在他女儿的食物里动手脚,让他的女儿感染上瘟疫。 廖钰山薪水微薄,没有背景,哪里买得起长安炒成天价的药材?他散尽家财为女儿治病,但因为缺乏关键药材,起效寥寥。 那些人故意把他逼到最绝望、最狼狈的姿态,然后严精诚得意洋洋出现在他面前,说只要廖钰山收回那几份弹劾的折子,他就免费送给廖钰山治病的药草,之后有钱赚时,可以带廖钰山一份。 廖钰山不肯同流合污,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一遍又一遍给洛阳发求助密信,可是,洛阳就像聋了一样,从未给予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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